汉宫秋月

  我顿时瘫在地上的软垫上。
  果然是卫子夫。我知道总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她就入宫了。
  意外之见
  宫中的日子竟然比在公主府里还要好过，除了偶避刘彻，其他的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挨。我完全无法想象日后退居长门宫的情景，有时会半认真半玩笑的对自己说：“说不定也挺清闲自在的。”反正我不爱，除了自由被禁忌外我什么也不会感到伤痛。
  又是一年，现在已经是建元三年的中秋了。
  我没事儿用琴试着弹应时应景的《但愿人长久》。弹了一两边，就纯熟了。正弹得起兴，郭舍仁跟着谦珏进来了。
  “舍仁恭请皇后娘娘安康。”
  他手里端着托盘，我就免了他的礼。
  “陛下刚好路过椒房殿，听到娘娘的琴音便知道娘娘在，就让舍仁送些佳节的节点来给娘娘。”
  我扫了一眼，看又是一成不变的馅饼糕点。三年来节节如此，都吃厌了，他也不给我换换新花样，我甚至怀疑刘彻是不是故意整我？
  我点点头，刚要问郭舍仁还有什么事儿，可话还没出口就被他的话给吓到了。
  “陛下说，三年未陪娘娘过节，这次中秋陛下大概会来椒房殿。”
  我差点儿没叫出来：“他怎么不守诺！可是他自己说再也不来我这里的！”
  郭舍仁很机灵，见我一时呆愣，他连忙说：“两位娘娘一再劝说陛下要来看皇后娘娘，陛下想今日佳节，如果无事就来这里。”
  我微微点头，极力压制不悦的说：“知道了。你退下吧，陛下在殿外也要等急了。”
  郭舍仁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进了殿内，又气又急的直跺脚。
  后来陆续送来了王太后和窦太皇太后赏赐的节点，我都分给了满殿的宫人。
  心里愁死了：到底怎么样才能避开刘彻？怎么办？怎么办？
  “娘娘就那么害怕见到陛下吗？您和陛下小时不是很要好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窘态已经全部收入湫水的眼里了。
  “不是害怕，是不想、是讨厌！”
  “为何呢？”
  我被她问呆了：为什么啊？我躲着他三年为什么啊？见一个面就会改变什么吗？还是我自欺欺人的执意不见就觉得还是可以躲过“败”的结局？
  如果籽烨在，她或许还会玩笑的问我：“你不见是不是怕自己会真的顺意宿命的爱上他啊？”
  ——是的，我真的这么怕过。
  “娘娘可还记得多年前自己救下的那个女孩？”
  我点点头。
  她迟疑了片刻，又问：“那娘娘可还记得那位同您一起救人的公子？”
  刘通？
  “那位公子……”
  “不要和本宫说他！”我几乎是嚷出来的。见她一愣，自己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恹恹的说，“本宫愁着呢，累了，姑姑出去吧。”
  湫水犹豫了许久，最后只是说了一句“娘娘还是见见陛下吧，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
  一辈子？何尝不可？
  只是恍惚间想起了籽烨催我入宫时也是她这样的犹豫、踌躇的神色。
  想是我多虞了，湫水黄昏时来说：“陛下又秘密出宫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无意见看到湫水的神色好像有些意味深长。总觉得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又有些惆怅、无奈、惋惜等等，越看越复杂。
  她顿了顿又仿佛试探的问道：“娘娘，陛下出宫是想寻人。”
  她好像是希望我问她“找什么人啊？”，可是我现在实在懒得问了。
  她见我没动静，又说：“是陛下……”
  我不耐烦的催促她：“好了好了，姑姑赶快去张罗今天的一打摊子琐事吧！”
  然后我就回到凤榻上补觉。窦太皇太后早就吩咐过，我身体不好，逢节如果身体不适就免了去两位太后那里陪伴过节。于是我就很顺意的三回两次托词“身体不适”。王太后和窦太皇太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们或许真的很怜悯我吧？
  ……
  有多么久没有听道这琴曲了呢？悠扬、清婉，淡淡的怨、浓浓的愁，仿佛一个女子在低泣、在诉说。
  我的心已经沉在了这忧伤的曲子中。自己好像也跟着哼唱起来，却又听不到声音，只是觉得自己的嘴巴在动。
  曲终。头又变得沉沉的。
  ……
  “陛下驾到——”
  我猛的惊醒，撩起纱帐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听错了。
  “他不是出宫了吗？怎么会这么快又回来了？”我一边喃喃的问自己，一边准备放下纱帐，就着这一瞬……
  仿佛我被人点了穴，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愣愣的盯着不远处那个同样呆呆看着我的人。
  “月儿……”
  “阿彻……”
  久久的，我们才异口同声的开口。
  我猛地举起右手，就在一屋子人的惊呼中死死的咬了自己一口。
  “呜……”我甩开手，嚷着，“疼死了！原来不是做梦啊！”
  就在我叫嚷的当儿，我的右手已经被刘彻托在了手里，“怎么咬自己！”
  我眨着眼盯着帮我吹手的刘彻，自己还没弄明白就已经唤道：“阿……彻……”
  顿时，满屋子的宫人都“扑通”爬道了地上。
  我鬼迷了心窍般去捏他的脸，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又叫了起来：“刘——通——？”我缓缓的收紧瞳孔，突然不自禁的抄起右手甩了他一巴掌，“刘彻！你竟然骗我！”
  重重的巴掌声响彻正个内殿，匍匐在地上的众人都惊呼着“陛下”。我一愣，这才想起：他——是汉武帝！
  他也愣了。自从坐上这个皇位，或者更早——当上太子，再早——出生，他都没有被人扇过耳光吧？最多只是他的父母、奶奶教训几句，这就是最严厉的惩罚。可是我这个凶悍的女人却敢当着众人的面打他，他能不愣吗？不过那只是一瞬的，转眼间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头也不回的挥挥手命众人退下。
  看着他的表情，我心里都怕得发毛了。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可帝王的耳光更扇不得！但什么“对不起”、“抱歉”、“陛下恕罪”之类的话就是生生的卡在喉咙里，就像一根鱼刺吞不下却也吐不出。
  刘彻敛起方才的表情，眼睛警惕的眯起，不容抗拒的威慑力包围了我，“她们是怎么逼你的？”
  谁逼迫我了？我不明白。
  人不动，我不动，只是怔怔的等着他说清楚。
  “馆陶长公主她们是怎么逼你替阿娇为后的？”
  一瞬间的怔忡，转而是近乎悲哀的好笑，他竟然以为我是代替自己入宫的！他以为我不是陈阿娇，是独孤月？
  “陛下错意了，臣妾就是陈氏阿娇。”
  “你以为朕没有见过阿娇吗？虽然长公主和平阳皇姐一早干预我见她，但大婚之日、朝堂之上我是见过她一面的。”他顿了顿，说，“你是十天后被换进宫的？”
  原来，他早已忘了我的样子，他以为的陈阿娇不过是那个代我大婚的女子。
  “我……我……”
  我终究是不得不承认，在这里我是陈阿娇而并非独孤月。在两年前母亲将我硬塞进凤辇的时候，我就已经和“独孤月”决裂。
  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臣妾是馆陶长公主之女陈阿娇。两年前的大婚当日臣妾不幸病重，而皇帝大婚是天下之大事，母亲无法，只得选了不是办法的办法——代婚。母亲寻来一个容貌与臣妾极似的女子代替臣妾在朝堂之上受百官膜拜、行繁琐婚礼，而臣妾本安置在椒房寝殿。却不料臣妾病危，母亲不得不先将臣妾暗接回府，一切只由以后权宜。十日后臣妾之病意外大痊，母亲以‘皇后省亲’之由换臣妾入宫……”
  “朕的长公主姑姑真是了得，竟然在朕的眼下偷换皇后？”
  他的语气不是感叹，而是试探。他还是不相信我是陈阿娇。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直想回避“陈阿娇”的身份，此刻却要一再的解释我就是陈阿娇。
  我心里的怨怒无处发泄，猛的嚷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以为母亲愿意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占着本属于她女儿的位子吗？你就以为人人的稀罕这皇后之位吗？你以为……”
  “你不稀罕。”
  近十五年，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会叫着我“阿娇姐姐”跟在我身边甩都甩不到的小彘儿，他是刘彻——千古名君的汉武帝，一个帝王。他的一字一句里都透着威慑。
  他冷不妨的一句话，让我呆了许久。看着他的模样，我心底一阵一阵的抽痛。
  “是的，臣妾……我不稀罕。你不知道，这皇宫之宏却似金编的牢笼；这皇位之重如千均压首。”我转身下床，单膝跪在刘彻面前，求道，“我禁不住这牢笼，受不起这千均，求陛下放我出宫。”
  自十五年前的他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起，我就开始躲逃。可是我却还是在一个圈子里跑，无论跑多久，还是跑回来了起点——我十五年来的一切，最终却还是弄巧成拙了？
  “我不属于这里，请你放了我。我愿意在这里待上两年全是因为我曾应允先帝助你成为一代圣君，但现在大概不需要了……”
  两年来，他的作为不小了：
  景帝后三年十月，以“建元”为年号创新帝；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士；征以公孙弘为博士，董仲舒为江都相，严助为中大夫；纳董仲舒彘谏：罢黜百家，独尚儒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