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0章


  李当户一直没有正视我。单单一个“是”字,我却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压抑。
  当湫水他们渐渐远去时,我望着那么俊朗的马上身影,久久无法挪开目光。为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我竟落下了一滴眼泪。
  “少卿,请原谅我的冷酷无情,我们终究是不能成为朋友的。如果有来世,我们再续今生缘分吧!”
  其他的,我不敢许诺什么。唯希望来生——
  我们再做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仰头望着天空还有些残缺的月亮,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我,今日在这里,对月成约。”
  当我漫步晃荡回未央宫宫门口时,谦珏的马车已经远远地久候多时了。
  “娘娘,”谦珏跪在我的面前,道,“求娘娘责罚,奴婢擅作主张,提前通知了李大人。”
  我摇了摇头,只是疲惫地说了一声:“无妨。”
  当我回到椒房殿时,天已经很晚了。庭中静得出奇,竟透着一丝诡谲。我心中一沉,连忙将披风解下扔给了谦珏,示意她藏起来。然后快步走进殿中。
  “快说!皇后到底去了哪儿里!”
  果然,这群宫人跟着我这个主儿算是倒了祖宗十八代的大霉了。
  我苦笑地摇摇头,跪在正殿外的石阶上,委屈地说:“陛下,臣妾知错了。”
  听闻是我,刘彻健步如飞地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的眼神中既有喜也有忧,还有一层薄薄的却不容我忽视的痛。
  “朕……朕以为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却忘了要说什么——好像……好像是事先想好的严密的搪塞理由。我握住他的右手,也不顾这里到底跪着多少人,仰头在他的脸庞轻轻一啄,说:“哪儿会!臣妾永远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
  我对谨珏和郭舍仁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撒娇地说:“臣妾玩累了,想……”将脸凑在他的耳边,软软地说:“想好好休息。”
  刘彻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扬声叫道:“郭舍仁——”
  尔后,所有的宫人都以光速退出殿外,眨眼间的功夫,殿中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大概我是真的累了,连梳洗都没有,头一挨枕便呼呼大睡了起来,而且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的大中午。
  估计刘彻要着实郁闷几日了,这……这算什么“休息”!
  私忆往昔
  田氏果然老奸巨滑,竟然又将董偃退了回来,说是“任凭皇后娘娘处置。”
  就算我表现得如何冷血,也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一时游离不定,一面是死——暂时解除了我与田、王二氏的危机,可母亲……一面是活,我成全了母亲,但势必要与前者绷如弓弩了。这该死的董偃,干嘛要和那田氏的远房亲戚发生口角,干嘛要把自己推进我们两边相争的漩涡中、称为牺牲品呢?
  “娘娘,东方大人求见。”
  “姑姑忘了么?后宫不得干政,不得随意会晤外臣。”
  其实宫规虽摆在那儿,却并没有真的那么恪守成规。原来东方朔在椒房殿也是进出畅通无阻的。只是碍于刘彻对“剑天”的成见,他万不得已不来罢了。
  我既然搬出了这话,是摆明了不见嘛!
  不一会儿,湫水又进来了,说:“大人并未再强求,只是要奴婢带一个奇怪的花名给娘娘——‘罂粟’。”
  好一个沈籽烨,竟想到了“罂粟”二字。
  罂粟,别名“阿芙蓉”。是一种极美丽的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木。在古埃及,罂粟被人称之为“神花”。古希腊人为了表示对罂粟的赞美,让执掌农业的司谷女神手拿一枝罂粟花。古希腊神话中也流传着罂粟的故事:有一个统管死亡的魔鬼之神叫做许普诺斯,其儿子玛非斯手里拿着罂粟果,守护着酣睡的父亲,以免他被惊醒。但在晚清直至现代,它都是一种让人爱慕又令人近乎闻之色变的花卉。因为它的乳汁,也就是俗称的“鸦片”,其中含多种生物碱:吗啡、可待因与蒂巴因,对中枢神经有兴奋、镇痛、镇咳和催眠作用;罂粟碱、那可汀、那碎因等对平滑肌有明显的解痉作用;罂粟壳有毒,也含低量吗啡等生物碱。总而言之,它是一种会让人沉沦、上瘾的毒花。因此,它和大麻,古柯并称为三大毒品植物。
  罂粟——她想告诉我些什么?害人就如罂粟,会让人上瘾么?
  我轻轻地笑了笑,问道:“东方大人还没走吗?”
  湫水颔首,我于是说道:“那么本宫也赠他一个花名——‘含羞草’。”
  湫水定然知道我和东方朔之间在打哑谜呢?可其实是在跟聪敏无比的东方夫人——沈籽烨猜花谜。湫水也不多问,只是将我的话照实带到。
  别名“感应草”、“喝呼草”、“知羞草”、“怕丑草”等。轻轻触碰它的叶片便会立刻紧闭下垂,即使一阵风吹过也会出现这种情形,就像一个害羞的少女般。因为形似而花语又是“害羞”的意思,于是有很多人喜欢用“含羞草”来形容感受特别敏锐且自尊心强的人。其实含羞草闭合是因为它自身的应激性——日本某大学的研究小组发现含羞草细胞是由细小如网状的蛋白质即股动蛋白所支撑的。因为被触碰,股动蛋白束散开时,股动蛋白的磷酸会脱落,细胞被破坏,结果水分跑出来,以致产生闭合运动。
  如果没有人去故意触碰,那么细胞也不会被破坏,则含羞草就不闭合低垂了。
  还有另一种有几分相似的食人草也是如此——只要昆虫之类的生物不为了贪图那粉红的肉、甜美的汁而爬进草瓣中,食人草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谋求食物而紧紧闭合了。
  花是如此,人更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娇儿,为娘谢谢你。”
  母亲半蹲在我面前,我却无意扶她,只是毫无感情地说:“无须谢,不必谢。”
  我看了看窗外,心中暗暗说道:“不过是不想残及无辜罢了。他也是一个可怜人,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了被人的影子。”
  “既然……母亲‘爱’他,便与他好好厮守即是。”我轻轻梳捋着后面披着的长发,似笑非笑地说,“女儿既为母亲放过了他,母亲也交换——放过女儿,如何?”
  母亲一愣,不明所以地盯着我。自小到大,于她记忆最深刻的恐怕就是我一再要求她“放过我”。
  “当今天下,除了后宫的两位太后和陛下,还有谁的权力能与母亲抗衡?可知权小被人欺,权大咒人死么?母亲虽是馆陶长公主,可手中的权实在太大且又是女流之辈,多少为旁人所见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今母亲所占的钱财、土地,恐怕是十辈子也用不完的,母亲还想要什么呢?”
  总不是贪图刘彻的皇位了吧?
  不论是谁,只要危机到刘彻的生命和地位,我都会不留情地一个个铲除的!
  “放手吧,亦做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隐逸之人,学学武安侯田蚡吧,安逸人生,不问政事——他虽明远而暗近,但母亲是真正的不能再过问、左右一点朝政之事了。如果母亲不希望现在手中的一切转夜却变为虚无,不希望女儿日后被废黜,不希望哥哥被贬为庶人,那么——就称病,永远不要进宫,永远不要再来见女儿和陛下了。”我叹息了一声,“清心淡泊,宁静致远。”
  “娇儿,为何要这么说?”
  我望了她一眼,说:“母亲,你怎会不知这帝王之爱皆有始难终的?相信么,不出几日,便会有人借机弹劾我们这边的人,继而要求陛下废后。女儿不知还能不能保住今日的地位,所以母亲还是早作打算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朝一日这皇后之位已不姓‘陈’,母亲认为自己的活路还有几分?”
  她大骇,纵使再深沉冷静,一想到往后可能的种种惨死,不觉还是脸色惨白。
  “母亲,你此生并非要这些身外之物,女儿已为你完成平生最大心愿,还有何留念的呢?”我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疲惫地说,“真的是累了。”
  “娇儿……”她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未说不口,只是,“我走了。”
  “嗯。”她走了几步,我又说,“没有再见了,母亲自重。”
  不仅保重,还有自重!
  我走到窗前,仰望着无际的天穹,心想:如若她也是因情,我怎么也不会帮她救他的……
  汉文帝三年。
  一个深居内宫的十三岁少女,在一次皇家夜宴上见到了一个年长自己约三、四岁的少年。他在那些喧闹的王公重臣的宾客中,显得那么的普通、渺小,沉默如他,太容易被人忽视、遗忘。可是尽管如此,这个少女却无法忽略他的存在。他很特别,相貌有些阴柔,较之其他的那些帝胄公子,失了几分阳刚之气。可是她却喜欢,没来由的,就是喜欢。
  “喂,我要食鱼,去给我拿馒头来。”
  少女走近他,霸道的话语充满了皇家独有的威慑力。
  少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莞尔,然后说:“它们已是喂饱了。”
  第一次,竟然有人胆敢违抗她的命令。虽然脸色已经通红,却不知为何心底并没有气恼,甚至有些舍不得责罚他。她嘟着嘴巴,不满地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摇摇头,继而抬首遥望繁星皓月的夜穹。仿佛别人都漠视视了他,所以他也漠视别人。
  “你是谁家的?”
  少年不语。
  “你在看什么?”
  仍旧不语。
  “你……”
  少女不厌其烦,问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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