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1章


可是对方却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对此充耳不闻一般,只是沉默以对。
  直至最后,宴席散尽,才听到那少年恭敬地说了一句:“帝女恕罪,草民告退。”
  原来——他知道她是谁!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随一个年逾不惑的男人而去。她歪着头,盯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不禁喃喃自语:“是谁?”
  身边一个年长的宫女连忙大献殷勤,“回帝女的话,那位是陈大人。”
  “陈大人?就是父皇的那个新宠外臣么?”见那宫女点点头,少女又有心似无心地多问了一句,“他家有几位公子?”
  “奴婢不知。今日只有一位公子随来,大概只有一位。”
  父皇前日似乎还提及过……
  少女的嘴角不觉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脸颊也悄然飞上了两抹红霞。
  翌日。未央宫椒房殿内。
  “父皇,儿臣应允了。”
  当今皇帝——汉文帝先是一愣,明白女儿说了什么后便朗朗地笑了起来。那种独具帝王风范的笑声回荡着整个大殿,甚至整个椒房殿的院庭。
  “怎么今日又突然应允了?”
  “父皇到底要不要,儿臣同意便是了。”
  汉文帝连呼了三声“好”,将爱女揽入怀中。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再次见到他。却没想到,花烛红帐间,看到的确是另一张陌生的脸。没有那份阴柔,没有那份淡漠,虽还有两分相似,却仍是天壤之别——不是就是不是。
  ……
  “父皇,儿臣不管,儿臣就是要休了他。不是他,他不是他!”
  “这由不得你,自古以来,怎有休夫之理?如今你已经是公主了,事既已成,亦由不得你胡来。这是你自己选的!”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还有什么能挽回的呢?
  本以为他将是她的:大红的罗帐下会是他、日后相伴的会是他、日后缱绻的会是他……可是不是,不是!一切都错了!他是他的儿子,却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子。她该嫁的、能嫁的不是她希望的他,却是他——他同父异母嫡妻所生的哥哥,而他……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歌姬之子。
  ……
  再见面,她已经是他人真正的妻子,腹中已怀有一子。而他竟犹如死人,曾经那个阴柔的、淡漠的、如风如云的少年如今已经沦为一个半入棺材的活死人。
  她忍不住用颤抖地声音唤他:“彦……小叔,何至于此?”
  在听她开口之时,本以为她会唤出他的名字——“彦之”。却没有,只是利如刃剑的一个“小叔”,将他的心活生生地撕成两半。
  那个才初晤一面的少女,霸道却可爱。不知何时,她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心里。老天无情!才一个月,他那位名正言顺占据陈家大公子之位的哥哥被封侯,且……尚了她为妻子。她,从此便为他的嫂嫂——他心爱的嫂嫂!
  红灯高照、锣鼓喧天的那天,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抹艳红的倩影。心中,有一个喑哑地声音在说:
  “你——此生尽矣。”
  此生尽矣。
  没有她,此生还有什么意义!
  ……
  最后一次见他,便只望灵牌、不见人。
  她这一生,只见过三次他。
  那一日,唯她一人久立于他的灵堂不去。无声,亦无泪。
  “彦之,此无怪于苍天无情,只怪于我未能独拥天下、掌人之命运之生死祸福之上权。”
  ……
  不知不觉,天色竟有些暗沉了。我环臂走进殿内,似乎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微弱的叹息。
  “四十三年了,她是怎么过来的?”
  天下人尽看到母亲势如中天,仿佛几乎拥尽了天下的一切。却无一人知道,早在四十三年前的文帝三年,她便一无所有。
  彦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能让母亲连带牌位只见过三面便爱了一生、无悔至今。
  到现在,我还仿佛觉得湫水还在身边说着那日最后的话:
  “自奴婢到公主府以来,长公主身上总随带着一方巴掌大小的裱画,画上的人便是那位陈彦之公子……
  “那位董君还真是像画上人啊……”
  母亲耗尽一生心力来争权夺势,甚至狠心送我来这深宫之中,却只为年幼时许下的报复——
  要夺得独拥天下、掌人之命运之生死祸福之上权。
  我能责怪她什么么?
  因为爱,不能。
  甘泉金屋
  伴着建元六年的到来,我也拥有了来到这里的第一次“出外旅行”。
  刘彻让我上了他的御用马车,将我拥在怀中,宠溺地说:“概黄昏便可行至甘泉林光别宫。”
  我扒开他的手,仰头问他:“为何不名‘甘泉宫’呢?”
  记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甘泉山有宫,秦始皇所作林光宫,周匝十余里。后汉武帝于林光宫旁更作甘泉宫”、“宫周十九里,宫殿楼观略与建章相比,百宫皆有邸舍”……好像是唐初魏王李泰主编《括地志》。
  “甘泉宫?”他挑了挑眉毛,问道:“为好要名‘甘泉’啊?”
  我想了想,应付自如地答道:“林光者,乃聚集日曜之意。以示秦皇之独权,故百姓憎之。此宫本坐于甘泉山。若陛下广布施恩,犹如甘泉润物,百姓定然仰慕。”好久没有卖弄了,于是抱拳作辑,嘻嘻笑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彻果然忍俊不禁,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鼻尖,说:“借问梓童对此说一下如何啊?”
  想我俩儿文绉绉的来、酸溜溜的去,真是搞笑。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怪着声音说:“甚好!”
  然后我和刘彻便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引起不少人想侧目观看,可又碍于是皇帝、皇后,他们那个心痒啊!
  大概是笑得太猛了,我笑岔了一口气,猛地咳嗽起来。刘彻连忙扶起我为我顺气。见他一脸忧色,我本想告诉他“无碍”,可偏偏咳到脖子都红了,却就是无法停下来。
  “唔”——我捂着嘴,猛地一咳,突然感觉喉中一股腥甜。本来上好的性情,一下子如坠深窟,心中冰冷无比。难道……天真不怜我吗?
  “好些了么?”
  迎上刘彻那双关切的眸子,我心中更是抽痛。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好多了。”
  到林光宫的第二天,刘彻就下令林光宫从此更名“甘泉宫”。他还要在今年夏季之前扩修甘泉宫。
  我问他,为什么真的更名了呢?
  他说:“因为阿娇,你喜欢。”
  我因此乐了好几天。
  不知不觉,来甘泉宫已经有半月了。
  可以说半月来我完全没有了自由,虽居于传说中鼎鼎大名的甘泉宫却无法好好的游玩,真是痛苦、真是不幸!
  刘彻一天到晚都把我看在身边,就连早朝都要我在他身后的木制屏风后等他。有一天不巧探出头去,正好被不问政事只是偶尔前来“听朝”的田蚡给看了个正着。虽然田蚡没有说什么,但我和刘彻都知不好。也算因祸得福,我得了一点点小小的自由。
  听说这日早晨竟然有禀告刘彻说,天空中出现了彗星。
  我乍听来,不由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就有了“彗星”这个词,而且还有人认得!我真的不得不佩服我中华古文明的博大精深。
  刘彻对我说:“阿娇,你可知东方朔是彗星之子?”
  我惊奇地瞪了瞪眼,却愕然发现他心情似乎不好,愁眉紧锁。可是就在我准备去再一次辨别、确认他心中的喜怒忧愁时,他却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我甚至不敢确定他先前是否展露过一分愁容。
  “陛……下。”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他一把抱住了我,垂首在我耳畔低声说道:“有什么不好的?”
  我微微摇了摇头,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嗡嗡地说:“彗星见,是祥还是祲?”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抱紧了我,轻声说:“阿娇,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还没等我有什么回应,他就在我的耳垂上偷吻了一下,然后打横抱起了我。
  走了一路,我深感体会:我这位皇后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曝光率”最高的一位国母。
  当众被当今皇帝抱着走了长长的一路,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宫人们的表情有多震惊了吧?用一个俗得可以的比喻来形容,就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等我终于忍不住想挣扎得重新踏上可爱的大地时,目的地却已经到了。刘彻刚将我放下来,便听到呼声如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转过身去,发现众人扑伏后,竟然有一座砖瓦、漆色十分新的宏伟宫殿。大殿屋檐之下,悬着一方长匾,镏金的书着“金屋”二字。我呆呆地看着那两字,觉得分外眼熟,仔细一想,竟然是刘彻的笔迹!
  刘彻从身后环住了我的细腰,亲吻我的发髻,深情款款地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我的心仿佛埋进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暖暖的。
  可是,终究心中还有有一片阴暗郁悒之地,是什么也照耀不到的。如今愈是甜蜜,我便愈是舍不得。我无法放手,每日每夜都贪婪地乞求着那个并无怜惜我的苍天:“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活得更长更长一些,让我能多一些时间和他在一起,不要这么快就收回我的幸福。”
  我闭上眼,任由泪水溢出眼眶,声音哽咽,仿佛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我都舍不得离开你了……”
  突然腰间一紧,我睁眼、仰头,正好对上一双微眯的薄怒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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