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3章


终究还是要刀戈相争的。先礼后兵——从古至今,天下的政交皆是如此。这样一来,战争还是无可避免的。
  他突然轻声地笑了起来,说:“阿娇。朕早在登基不久之时便向东方朔讨要一个帝号。他尔后给了朕一个锦囊,其中装有一张书‘武’字的纸片。于是朕依他之意,取帝号为‘武’。可大出朕的意料,东方朔竟说,此‘武’字并非他所取,而是另有其人为朕所求测的。今日再想起那笔迹,应该是阿娇你吧。”
  我先是一愣,接着想起东方朔的确说过,那“武”字并非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别人所测。这或许就是我一直在逃避却不得不承认的——冥冥中的定数吧?
  “的确是臣妾有一日突然兴起向东方朔求测的。”
  刘彻喜上眉梢,起身一把搂住我,说:“阿娇,有你在,我大汉怎能不行?”
  第一个入我脑海的便是鬼谷次子曾经的谶语。如果我真的可兴大汉,那么我也可以……
  “阿娇,今日听你一席话,朕豁然开朗。”他俊朗的脸上突然现出异样的神采,“朕是武帝——是汉武帝!”
  已近暮春时节,处处是落花纷纷。
  春,是绽放的季节,也是凋零的季节。
  “娘娘,长安城来急讯:太皇太后娘娘病危。”
  乍听到这个消息,我竟也有几分痛。
  我伸出手去,正好一片花瓣落在了我的手心里。抬起头,那是一棵我也说不上名字来的树,比起初春寒梅、盛春粉桃、暮春柳絮,它的确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它虽然还是很努力地绽放着生机,但人们恐怕只会在抬首相望的那一棵记住它,一旦收回目光,记忆也会随之消失。人,总是健忘的,尤其是对那些美好的事物。
  “是吗?”我说得很慢、很缓,却还是流露出一分不屑,痛还是没有深入到心底,“姑姑,你说本宫是不是要回去呢?”
  轻轻吹出一口清气,掌心中的花瓣便悠然地飞荡起来,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落到地上。人啊,也终究逃脱不了如斯的命运。窦太皇太后如是,我也如是。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去吧。可是,那是谁又会来看……本宫呢?”
  我刚转身,便看到谦珏远远地矗立着。静,宛如天上的悠悠闲云,又若这身边的习习春风。走进才发现,她的眼眶微微地发红,眼中的泪水也还未褪尽。
  “奴婢……奴婢是在拜辞娘娘的。”
  她说得很艰难,周遭渐渐弥漫开一种忧伤的疼痛。却不知道,到底疼的是她,还是痛的是我。
  或许,我还是伤害了她。那句“谦珏,近日南越国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你,想去么?”我当然不会让她去和亲,但这样也许能彻底让她对我失望。
  记得曾经小豚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早走早好。越是拖延到好,色香味俱全的好酒好菜就会越来越少,为了对那些美丽又可口的菜肴保持一种幻想,以免下次失望,还是趁早走了!”那时我还笑她,光看了还吃什么,她只管去看拼盘好了。现在想起,也不无道理。有些路,虽然仍旧可以前行,但终也有穷途末路时,路途的风景只怕会越来越萧索无美;有些情,就在某个点上为它标上休止符,或许比走到结尾却不尽人意时好。
  “放心,只要你现在走了,本宫不会把你送往南越国的。”
  我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接触了吧?
  直到走了很远很远,我也没有回头,我剩下的时间已不再容许我有片刻回首观望的逗留。
  湫水赶上了我的脚步,说:“娘娘,奴婢这次不明白了。”
  我轻轻莞尔,“谁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有时,局里局外都是迷,只有落下的子自己清明。”
  我让湫水命人通知了一直等待着谦珏的那个人,而后给了谦珏很多银两,出了甘泉宫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走的那一晚,在金屋正殿前磕了三个头。我躺在内殿,当然是听不见的。但我知道,因为她磕在了我的心里。
  宴席尽散,人尽走。
  不必挽留,难以挽留。
  风起暮春
  现在到底是春天呢,还是秋天?若是秋天,我却不见叶落果熟,若是春天却又为何这样的寒凉?
  听见脚步声,我便问道:“姑姑,太后娘娘已到了么?”
  “是,娘娘。”她顿了顿,又说,“太后娘娘一道便听到了传闻,怒不可遏,现行去芜秋殿歇息了。”
  我惨淡地笑了笑。
  王太后此次前来一定是为了我的,不然何必如此匆匆,又何必为了一个关于小小宫女的传闻就气成这样?
  “金屋皇后殿的宫女突然失踪了。听闻此宫女原是馆陶长公主府的,随嫁进宫,也算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后来不知为何,那宫女与皇后娘娘心生了间隙,多半是被皇后娘娘给……”
  “看皇后娘娘丢了人还这么冷淡,那宫女笃定是凶多吉少了。”
  “真看不出来,皇后娘娘竟然这么心狠。想来不知道原来椒房殿的宫女楚服是不是……”
  “诶,我倒想起来了——原来的邱少使娘娘不就是……”
  ……
  宫,它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大而非大、小却不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宫中的墙便是专门透风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逃不过宫人们的那双眼、那张嘴,总会掀起一阵流言蜚语。
  谦珏,虽然只是一个宫女,可她的悄无声息的离去同样还是成为了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而不幸,我这位有些神秘的皇后娘娘就潜移默化地或说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心中那个“害死”谦珏的人。
  “出去吧。”我拿起手中的书简继续看,淡淡地说道,“清者自清。”
  我一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不觉竟然来到了睚眦殿。
  传说中龙生九子却无一似龙。有的说赑屃、鸱吻、饕餮、睚眦、狴犴、狻猊、趴蝮、椒图、蒲牢是九子,有的说囚牛、睚眦、嘲凤、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赑屃、鸱吻是九子,有的说赑屃、鸱吻、椒图、麒麟、睚眦、螭首、嘲凤、蒲牢、囚牛是九子,还有的说赑屃、螭吻、蒲牢、狴犴、饕餮、趴蝮、睚眦、狻猊、椒图是九子……说法不一。但这龙子睚眦是总是有的,其样子像长了龙角的豺狼,怒目而视,双角向后紧贴背部。
  传说睚眦生性嗜杀喜斗。
  睚眦殿是刘彻于甘泉宫中最喜欢的殿宇之一,平日里批阅奏简、表书几乎都在此处。我正犹豫不决是否要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厉责声:
  “……难道你连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皇位都不想要了吗!”
  我猛地一惊,只觉得身后突然凉飕飕的。连忙抬步走近,附耳细听。
  “难道母后忘了当初是谁从太皇太后手中救出了朕?”
  “她那时是疯了!”
  “阿娇没疯!”
  殿中传来很轻细的抽气声。王太后气极了。
  “红颜祸国,就算当初确是她与馆陶长公主帮你夺来了这皇位,可如今皇权在握,你又有何顾及呢?太皇太后娘娘虽是弥留人世,可她在一天便还有一天主宰你的命运。她临病懿命:‘废后’,你若不从,恐怕皇位难保啊!彻儿,如斯辛苦才得来的江山,你真当忍心再让与梁孝王?既不谈他,亦有淮南王刘安正虎视眈眈,欲夺大权。你如果不将阿娇废黜,太皇太后娘娘若以是心偏淮南王,后果你不会不知!”
  后果……他不会不知,我不会不知。
  如果窦太皇太后的心向着淮南王,刘彻则不仅失了宫中一人之心,而是半朝人中之心。淮南兵甲充足,而刘彻却无许多兵权在握,就算淮南王逼宫,他也无能为力。海南王也为帝室之胄,即使篡位也是名正言顺。而今匈奴虎视眈眈、小国愤愤不平,如果大汉起了内讧,只怕边际邻邦各国会借机联合起来攻袭大汉。就算刘彻挡住了淮南王的来路,恐怕也挡不住各国的来路吧?那时大汉面对众国也是势单力薄,毫无反抗之力,亦只能静静等待倾覆之时。如此一来,唯一之计只有守住窦太皇太后之心,全心全意镇压淮南王,才能不给他国可乘之机,永保大汉社稷。
  可要守住窦太皇太后之心,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只需废后——牺牲我一人即可。
  窦太皇太后,那个口口声声为我好的皇祖母啊!她以为自己再帮我,在疼惜我么?她这是在害我,在伤我!
  “母后无需多言了。朕定不会让皇位易主,但也不会废后!”
  “彻儿,你要明白:江上与美人,孰轻孰重!”
  “江山与美人,于朕看来皆重要。朕,都要!”
  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冷笑,让我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竖立起来。
  “呵呵呵呵。陛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没料到他们的对话就此中止。还没等我躲起来,王太后就疾步走了出来,她看到我,微微一怔,面色不善,冷冷地说:“你好自为之。”
  她那一眼,仿佛要把我以万箭矢穿。她,是恨极了我!
  王太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我则是冷冷地一抹笑,无声地漾在嘴角。
  面在笑,心却在哭。
  不知不觉,嘴角的笑还未隐去,可我的眼前已经模糊不堪,满脸都是冰凉。
  “啊,啊,啊——————”
  我仰头对着青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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