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4章


这尖锐的声音,仿佛要撕碎一切的虚伪、击裂一切的痛。它将原本看似的宁静彻底打碎,宁静之下隐匿的暗涌随之翻腾。
  天不怜我,天欲亡我!
  我怒瞪着苍天,我要让那高居于上的神祗看到、听到——我的确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的心的确有着撕心裂肺的痛。可是,我不会再认输,不会再任它摆布了!就算一切都被剥脱,我的自尊,不容被践踏!
  我,敢爱;也,敢恨!
  前面已是绝路,我还有什么需要迟疑?天要我恨它,那么就让恨意毁灭一切吧!
  我仰天长笑。
  刘彻冲出来保住了我,那时我鲜少见到的惊慌,“阿娇,朕不会废后,朕永远不会废黜你。”
  “呵呵呵呵……后位算什么?如果——”我的食指高指天空,冷笑着望着刘彻,“后位是它想用来制约我、折磨我的工具,我何必强求!”
  仰首高望,日曜刺目,我却倔强地瞪大眼睛,不肯屈服。不只是心痛还是阳光刺痛,我的眼中泪水止不住地溢出,无声地流淌过脸庞。
  “哈哈哈哈……苍天,主宰万物宿命的神祗!你以为什么,爱是我的一切么?你想要什么,我的痛不欲生么?”我“咻”地扭头望着刘彻,“你告诉我,我该不该依它啊?”
  “刘彻。你说我该是继续依它的意愿,匍匐在你的脚下,乞求的宠爱,直到我——死;还是我不要了这皇后之位、舍弃了你的宠爱,忤逆着它?”我的尤似哭嚎的笑声中夹杂着急促的逼问:“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疯,我真的被逼疯了!
  他抑制了很久,却帝王的忍力终究是有限的,终于犹如平地一声雷震的怒斥:“够了!你要发疯吗!”
  突然一切声音都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静静的,一切都是无声的死气。我看着他,眼前一阵朦胧、一阵清晰,仿佛他是碧水中的月、雾霭中的花。我惊觉,他于我,从来都是虚无渺茫的,那么的不真实。
  刘彻,你是梦啊!我的一场美丽的梦魇!
  梦,总是要醒的。我该醒了么?
  我冷笑连连,说:“是谁方才还说,我没疯?刘彻,是谁啊?”
  他捉住我的肩膀,手指突起出已经发白,脖颈处亦有青筋暴起。他一字一顿,“不,要,这,样。”
  疯了,我的确是疯了!只是,我不知道除了发疯还能怎么样。
  肩胛被他捏得生疼,仿佛要碎裂了一般。我虽然吃痛,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突然,我发现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晶亮的,深情的。我如梦初醒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冷冷地望着他。
  “阿彻……”
  我吃力地抬起手去,想拭去他眼中的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呵!而且,你还是需要支天立地的——皇帝!
  他迅速地抓住我的手,高声呵道:“郭舍仁!皇后娘娘有恙,暂回‘金屋’,不得外出。另,择以他日驾回长安。”
  云动初夏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我望着窗外,轻声吟唱着李璟的《浣溪沙》,反复咀嚼着那句“风里落花谁是主”。耳畔仿佛有一个抑郁的声音低唱着:“花落尽,何处是归宿?”
  垂首,才觉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耳畔的歌声戛然而止。是我在唱吗?
  暮春的时节也不过这两日了,外面四处都弥漫着一种略带悲凉的美。清清凄凄,却终透着一丝不灭的生气。
  突然,我心中萌发出了一种渴望:渴望在那漫天花雨中奔走,渴望在那落英缤纷中起舞。以后还能有几回畅快呢?
  我疾走了几步,却被金屋门前的侍卫拦在了殿内,冷冷的脸上没有一次讨还的余地。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方才的渴望是多么的可笑。
  我,多么的可笑!
  “我要见陛下。”
  觉得这两名侍卫像极了秦始皇陵中的兵马俑,面无表情、昂首挺胸,就如同雕塑一般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可他们依旧没有动静。心中突增了烦躁,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被人冷冷地忽视了,很难受。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本宫要见陛下。”
  终于有了反应,其中一个人单膝跪在我面前,应给我一个硬朗的吐字,“诺。”
  我的脸上生出了笑靥,吃吃地笑着,全身都几乎要颤动,却是无声的。在我转身的那瞬间,笑停了,身体却依旧在颤抖,仿佛在寒风中摇曳的花,孱弱得只能任由摇摆。
  忽尔,天一下子阴了下来。天空中阴霾密布,厚重晦暗中包藏着太多太多的暗涌。
  我缓缓地走进内殿,背倚着冰凉的墙壁,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地滑下。我双臂环膝,让自己蜷缩成一团,脑袋用力地向后仰去、仰去。然后,缓缓地睁开眼,失神地望着上方。声音犹如弥留之时的薄弱气息,极轻极轻的,“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不是海燕,我不爱暴风雨,可是仍旧——我得面对。我突然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薄皇后,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听到有微微的动静,我的心仿佛被撕扯成了两半,一边高高地悬起,一边却又重重地下坠。到此刻,我还在游离!
  那名侍卫立得远远的,声音却能清晰地让我听到:“娘娘,明日就要回长安城了,陛下正在处理政务,实在无暇。”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我不该那么偏激。我们,都需要再给对方一次机会,对吗?
  狂风大作,风雨欲来!
  “太后娘娘驾到!”
  尖锐的传唱声如同一把利刃划过我的耳膜。疼,却触碰不到,无法安抚。
  我听到她遣退所有人的声音,然后渐渐地走进我。每一声脚步都似乎带着一种炫耀的欢愉,犹如千钧铁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小腿也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扶着墙才艰难地站起来。
  对呵,我还没输呢!干嘛先要向命运屈服、向她低头呢?
  还未等她开口,我便说:“我只是一个女子,岂有翻天覆地的能耐,又怎会轻易成为太皇太后娘娘牵制您和陛下的棋子?皇后之位如何,荣华富贵又如何?不过是过往的云烟,一生不断贪婪着沉迷的梦幻罢了。我,不在乎。您如果硬要收回,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的作用早已竭尽了。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早在嫁与陛下、封后,隐忍如您没有阻拦?”
  不知是不是天色晦暗的缘故,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似明似冥。我定了定睛,什么表情也没有,偏偏我又觉得她既在笑也在苦,即便是隐藏得很好,依旧还是那么哀凉。
  “因为……”王太后的尾音托得略长,仿佛时间太久,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原因,“阿娇,你很聪明,你明白。”
  我淡淡地笑,微微地摇了摇头。原因啊,我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永远就像做着一道几何题,明明知道辅助线如何去连、解题的思路如何,却就是缺少些什么。答案就在眼前,只是我无法找到。
  “哀家是彻儿的母后——大汉的皇太后,却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垂下眼睑,仿佛一个多愁伤感于暮春的韶龄女子,“于公,太皇太后娘娘的权力太甚,而我族薄弱,如果不借助馆陶长公主的力量,则哀家与彻儿甚有性命之虞。众人皆知馆陶长公主疼里若掌中宝、眼中珠既然彻儿儿时已诺有‘金屋藏娇’之言,哀家何不将计就计依你为皇后?只是哀家错算了,本以为那只是彻儿一句儿戏之言……”
  我阖上眼,静静地回忆着十多年的那日。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或许,这真的只是当年他的一句戏言。抑或是说心沉如他,只为了以此笼络母亲和景帝。也或者,这的确是他的一诺千金。
  我该倾向于哪一者呢?无论是哪一个,都注定了我难逃宿命么?
  “本以为美女如云,彻儿会渐渐淡忘你。再者你那时癫疯,哀家如何也没想到你会出落得如此姣好,更让彻儿迷你不行。”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阿娇,你应该知道,你太像薄姬了。她是哀家的痛、哀家的恨!无论开始还是后来,你得宠与否,哀家因此都不喜欢你。你宜知悉,彻儿愈是爱你,哀家就愈是不喜欢你。”
  外面突然刮起了很大的风,我拢了拢衣服,继续等待她说下去。
  “你幼时,哀家也是极为疼爱的。但——”她的音调突然一提,变得冷列而犀利,“后宫不得干政!这大汉社稷毕竟是刘氏的天下。”
  我觉得好笑,吕后、窦太皇太后、她——不都在肆意干政么?怎么到了我却不行了?
  “阿娇明白。”
  我心中自叹:聪明反被聪明误。心想:“既然已经“误”了,就最后一博吧!“于是显出谦卑之姿,对她说:“求您帮我一次。如果败了,我便远走,决不贪恋这皇后之位。”
  王太后脸上的诧异一点一点地敛起,最后复归于平静无澜,“好!”
  殿外大于磅礴,淅沥犹如流水。
  冰凉浸透了一切,寒冷深入骨髓,血液一点一点地凝固,心一分一分地死去。
  平地一声雷惊,我的大脑不知算是从空白有了知觉,还是从混沌变得清明。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争相涌现,我的头痛的仿佛要炸裂了一般。
  ……
  红漆桃木屏风后,我心中不断默念着:“阿彻,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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