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5章


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让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忘记那些,从头再来。只要你的一句话,无论是窦太皇太后还是王太后,就算是天,也奈我不得。只要,你相信我……”
  听到了细微的动静,我连忙闪回身子,小心地将自隐匿起来。
  “母后,不知您找朕有何事?”
  “商议废后。”
  “那么,不必谈了。母后知朕,有朕为帝一日便不会废阿娇这个皇后。”
  刘彻,那如果你……
  “如若你不再为帝?”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皇帝,那个后位的意义只为你的帝位而存在。你是大汉的皇帝,所以我才坚守那个后位;如果你不当,我便毫不留恋。只是,我舍得了,你放得下么?
  “母后,不要逼朕!天下与阿娇,朕皆要!”
  冥冥的,我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耳畔似乎有极其轻微的碎裂声。
  “彻儿,孰不知,江山美人难兼得?大汉社稷与阿娇,但得其一。”
  沉默。一切都陷入了压抑的沉默之中,他不再那么果断地说出要留我,直至最后才生硬地吐出几个字:
  “母后,容朕——深思……”
  殿外,风骤起,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我的心,已飘碎在那风中。
  择当无悔
  我不知道自己自己是如何回到金屋的,记忆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只有那时刘彻走后我在屏风后听到王太后肆意的笑声尤为的清晰。我麻木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当看到外太后那尽露于表的高兴,我仍旧要提醒自己保持最后的理智和清醒。
  “结果已明。”
  面对她的趾高气扬,我仿佛变得很不堪一击。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外表下面,那颗心已经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是要在永远驻停前的最后一刻全力一博。
  “是,”我的声音极轻,说得也很慢,但只是淡淡的,不曾将心中的痛楚一丝一毫地表露,“结果已明,我输了。”
  她的笑凝滞在脸上,然后慢慢地、满满地淡去,久久才很很地说:“果是如此——陈阿娇,纵使彻儿一心为你,你却不曾爱他半分。”
  极淡的笑在我的嘴角轻轻漾起,“太后娘娘,说的是。”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只是委屈。心里堵得满满的,却如何也对刘彻恨不起来,但终究是不甘他的心中我不是第一。
  有时,人总是傻的。明明知道无法逼迫一个帝王放弃万里江山,就像林木离不开土地、游鱼离不开流水、飞鸟离不开天穹……我却还是要执拗地让他去选择:是我重要,还是江山重要。却又其实无意让他失掉这王者之权、江山社稷。
  终究,我敌不过江山。
  “看来,哀家是对的。”她的眼里似乎混淆着多种恨意,每一种都犹如一把利剑要将我活剐,“既你无真心待彻儿,那哀家也无需犹豫你的去留。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
  “求您帮我一次。如果败了,我便远走,决不贪恋这皇后之位。”
  “我只想一试:于陛下,到底是江山更重要还是我更重要。如果陛下真的执意要保我,我想纵使太皇太后娘娘阻止亦是乏术的;如果陛下之心,江山更重,那娘娘劝服陛下也只是时日多少的问题。若是陛下更重于江山社稷,要做不近红颜的明君,我便成全。我退出,也省了您的口舌之力。”
  “若是江山重于我,也无悔,谁让我敌不过这大汉的万里河山呢?——不过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不到最后一刻便还未分晓。娘娘可原陪我赌这一赌?”
  ……
  我输了。
  还记得儿时,小豚时常急了便会脱口而出:“我们来打赌,你敢不敢?”我从来不答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结果分明。后来大一些,她就问我:“你明明是对的,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打赌?”我和她在一起时,时常都是嬉皮笑脸的,却只有那一回是真正的正经了,“结果看到了才知道我是对的,我能猜却不代表结果由我而定。我从不打无把握的赌。”
  我从不打无把握的赌……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没有把握,可我还是一再地投下那些叵测未知的赌注,却总是败得彻彻底底。
  王太后看了看殿外,突然说道:“下雨了。真是一场及时的夏雨,必会福泽大地。你说是吧,阿娇。”
  我这才记起,今天是立夏。建元六年的夏天才刚刚来到,而我的人生却已经走向了末路——真正的尽头。
  “既然无事,我就告退了。”
  我也顾不得再等她说什么,大不敬也罢,我只想尽快地离开,离开这个四处都弥漫着令我感到痛苦的气息的地方。我需要一个避风港,哪儿都好,只要离开这里,远远的。
  我的全身都被磅礴的大雨淋得透湿,身体却还是感觉不道任何的冷热温度,是心凉透了吧?
  我仰起头,让雨水落满我的脸。忽然模糊地看到了高悬在大殿朱门上的“金屋”牌匾。
  “金屋?‘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多大的讽刺啊!”
  “什么讽刺?”
  我缓缓地转过身去,雨帘唯中看到一种盛怒的脸,模糊不清。
  刘彻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本要披在我的身上,却被毫不领情的我甩手打掉。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身体本就孱弱,怎么能在这里吹风淋雨!受凉了责”
  “多谢陛下关心,贱妾受不起。”
  他是真的被我激怒,也不说话,一把打横抱起了我,任我如何挣扎也无动于衷。进了大殿,他便将我扔到了床榻上。虽然他并没有用力,可我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见状,连忙为我抚背顺气,担忧尽显于话语之中,“好些了吗?朕常年习武,力道太大了。只要你以后不这样对朕,朕不会再伤害你了。”
  气终于顺了,我将身子一转,躲来了他。我跪坐在远远的一角,冷冷地望着他,说:“陛下哪有‘伤害’我?”
  刘彻怒目一瞪,近乎吼道:“陈阿娇,几日不见,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一怔,呢喃反问自己:“是——我到底怎么了?”
  刘彻猿臂一环,将我揽入胸前。我就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仍由他抱着,耷拉在他的膛前。
  “阿娇,明天就回长安去,一切都会过去的。”他的声音出奇的轻,轻的让我觉得是置身于梦中,他的话只是我梦中那个幻影的欺哄,“太皇太后,她命不久矣了,没有人在可以限制朕。”
  我仿佛听到他的齿间发出“吱吱”的声音,不禁一个寒颤。
  限制他,所以要死!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也阻碍到了他呢?
  我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他,缓缓地问道:“那我呢?如果,有一天我——也阻碍到了陛下,不知于这江山,陛下将会如何?”
  他亦凝望着我,眼神从木讷渐渐转为迷茫,而后是痛苦,痛苦的将他的眉头斗拧在了一起。
  我明白了。
  傻!我真是一个总是偏执地沉沦在自我世界里的傻子,从不愿被现实唤醒。
  一试再试,我却还是不愿相信……江山美人,江山为魁。江山重于美人,重于美人!
  “阿娇!”
  他想再次揽我入怀,我却闪开了。翻身下塌,我跪对这他的背,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他是皇帝,是宇宙,而我只如同一粒尘埃。宇宙拥有万物,不会去在意那一粒可有可无的纤尘。
  我的一生,或许都只能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停地追赶他的背影,永远用虔诚的目光远远的、远远地瞻仰着他。当最后忘记了一切,眼中心中只剩下他时,可能赶上,一触他的边襟?不,永远都不可能。他只会看着前方,从不回首瞭望。我,又还有多少时日可以去追赶呢?他的一生太长,我的一生太短。
  “废了我——请笔下下诏,废黜贱妾陈氏皇后之位。”
  我做不到。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废了我,那一天不会太长久。我无法忍受你厌恶地说出那两个字——“废后”。
  如果我还是敌不过命运,那就让我倔强地选择最尊严的失败吧!让我结束这一切,让我说出“废后”。
  “陈——阿——娇——”他冲下榻来,手如钢钳般锢着我的肩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说什么!”
  “知……道……”我仰起头,倔强而绝然地看着他,在一次重复,“我——知道。”
  他的手似乎在不受控制地收紧,反复要将我的肩膀捏碎一样。那痛,如果换作平日,我大概都要龇牙咧嘴了。可如今,心早就不知碎了多少回,自心底的麻木,身体还能感觉到几分疼痛呢?
  他扬起右手,在我一瞬间惊诧与他一瞬间的恼怒中,却猝然滞在了空中,最终还是紧紧地收拢成拳头。
  他要打我……却没有下手。
  我缓缓地垂下头,却被他骤然挑起了下巴,逼迫着直视他。眼睛倔强地瞪圆,毫不惧怕地迎视着他愤怒的眸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说得很慢,字咬得很紧,仿佛一字一词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是在给我机会——收回刚才的话,重新选择。
  言之即出,覆水难收。
  “贱妾陈氏,为后六载,却无所出,致使陛下膝下单薄,此为一罪。贱妾自由宠溺无度,生性娇纵蛮横,不容后宫她女。昔日伤少使夫人邱氏及其腹子在先,而后以‘射木偶’巫祝陛下宠姬美人卫氏。草荐人命,妒心如针,不足以母仪天下,此为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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