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6章


入宫数载,凡晨昏定省则私免,不思《礼记》,未尝怀孝敬侍候两宫太后之心,毫无娴淑之后仪,此为三罪。贱妾不持后宫之事务,陟罚臧否,常有偏私护短,未能一视同仁,此为四罪。后宫纲规,‘凡女子不得干政。弗垂帘则后宫女子不得摄朝,不得妄评国事。’贱妾恃宠方旷,视宫规而不顾,曾数次干涉朝中之事,误导陛下明鉴,此为五罪……”
  刘彻听着听着,嘴角渐渐地上翘,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冷冷地瞅着我。我一时间竟忘了还要说些什么。
  他的鼻中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片刻才问道:“说完了?”
  “如果陛下觉得不够,贱妾还可以一一陈列。”
  他的手骤然收紧,我顶不下下巴的疼痛,不禁冷抽了一声——原来,我还是有直觉。在说那一条一条“罪状”时,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呢。
  “好。朕要听听你可以为自己强压多少条莫须有的‘罪状’来。”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再从何说起。
  突然一声雷劈,我的心一抽,身子也一下子瘫软下来。
  “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扒开他捏着我下巴的手,希望他能看到我眼中沁满的忧伤,“如果,你心中还有那么一点我的一席之地,就请废除了我,让我的余生可以过得平静些。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成日劳于仰望你、疲于等候你,为你忘却了自我、为你争风吃醋。囚在皇宫这个偌大的金丝笼子里,我真的太累了,请你放了我。”
  “你休想!你是朕的皇后,永远是朕的皇后,别想从朕的身边逃走,朕不会放任你的。”
  喉咙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嗤笑,又仿佛是没有眼泪的抽噎。
  “会的,总有一天,你会放了我——会迫不及待地将我从你的身边赶走。”我的视线越过了他,不愿去看他的脸上此时有何表情,“你或许不记得,我曾在你睡梦朦胧中问你,‘你是谁?……江山与美人,于你孰重孰轻?’你的回答是……”
  ……
  我的手抚上他的右胸,能感觉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气呵如兰的耳语问他:“你是谁?”
  他好像听到了,如梦呓语的答道:“朕是……大汉的皇帝——刘彻……”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我不该如此作弄他,因为最后还是会伤害自己。
  “大汉皇帝……刘彻……”我小心翼翼的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那心跳终究不是为我而跳动,“江上与美人,孰轻孰重……”
  ……
  “你的回到是——江山,这是第一次。今日,太后娘娘说,‘江山美人难兼得,大汉社稷与阿娇,但得其一。’你的‘深思’便表示你的选择是——江山,这是第二次。方才我问你,当我有碍大汉社稷、你的权位,你将何去何从?你不语,便又一次默许了江山为重,这是第三次。事不过三,我想无论我再自欺欺人多少次,你的心里依旧是‘江山为甚,江山为重’。”
  “朕是大汉朝的皇帝,难道朕不应该以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为重吗?”他俯身将脸埋进我的肩窝里,嗡嗡不清地说,“你难道非要朕放弃这个江山么?”
  不!你爱这个江上,所以我也爱你爱的这个江上。我不要你放弃得来不易的它,却要你的心中我比它重。山河万里是亘古不变的,而我的生命有限,我会死啊!你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爱这片河山,却只能陪我共度那犹如流星划过夜空的刹那余华。所以,我想要你的心中美人重于江山——我,重于江山、重于皇权。
  “陛下不会放手这个江山。”我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仿佛话中所言正一幕幕地展现在眼前,“所以陛下终有一日不得不得在我和江山冲突时做出抉择,抑或是我,抑或是江山。陛下今日选了江山,来日便是江山。还是早日废黜了我这个皇后吧,免得日久苦长。”
  “阿娇,你是朕的皇后,你永远是朕的皇后!”他紧紧地抱住我,声音竟有些哽咽,“朕不要像先帝那样,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连皇后之位都无法为你保留。朕要这个天下,更要你陪朕一起俯视这个天下。”
  心,渐渐地软下去,软下去,化为了一滩柔水。
  周遭突然明光一闪,继而又是闷雷滚滚。
  “那个位子太高、太大,我是真的坐不起。”
  箍住双臂的手一紧,我的心也随之一紧。
  “既然你什么都听到了,那你就记住:朕要大汉的江山,也要你。”
  两个倔强的人碰到一起会怎么样?那只会让两人都身心俱疲,甚至彼此伤害。
  “陛下虽权倾天下,却也不是万事万物都要得起的。先帝要不起的东西,陛下如今依旧要不起。”
  我突然觉得喉咙微痒,涌起一口腥甜,第一入脑的便是:我没有机会了。
  我心一横,算是犟到底了,一心念着“长痛不如短痛”,于是狠心说道:“我不爱你!不要逼我!非要我把话说尽么?废了我,还我被这后宫、这皇后禁锢的自由。”
  我能感觉到他闻声浑身一凛,推开我,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为帝七载,他早已可以通过眼神透析所有人的心理。可这一刻,他平日凌厉的眼神却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霭,仿佛他听不懂我刚才的话抑或是读不懂我的心了。
  我又何曾明白我的心呢?有太多太多看似荒唐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唯知道那是不得为而为之的唯一出路。
  而如今,唯有——废后。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说你不爱朕?”
  “是的,”我避开他的眼睛,“我不爱你,从没爱过你。当初入宫为后,是为母亲所逼,以是我躲了你两年有余;后来讨好你,是为母亲着想,因为她要得太多太多;再然后粘腻你,是因为我终于明白这个皇宫有多黑暗,你——大汉的帝王,是我在这个诡谲阴森的皇宫中柰以生存的唯一支柱;而现在,我彻底厌倦了这一切,所以我不再稀罕这皇后之位,不愿意在惺惺作态了。可以了吧?”
  “呵呵,好——”他沉重的尾音托得极长,最后的“可以了”与他的背影一同消失在门后。
  我跌坐在小腿上,身上仿佛还留有他拥抱的余温。
  “一切,都过去了……”
  一垂首,竟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阿彻。窦太皇太后、王太后、景帝的遗诏、我那短暂的余生、你的江山……我们之间阻隔了太多太多。废后,斩断我们之间这最强劲的联系,这是末路中唯一不是路的出路。
  我已经听不到雨声,大概是停了,可是阴霾依旧没有散去。我侧身望着窗外,阴沉沉的,没有丝毫的生气。我突然有一种错觉:一切都消失殆尽了。
  我偏着头,告诉自己:“这是你的选择,你要他稳稳地坐拥这个天下,你的代价——再多的孤独和痛苦,都要承受。这是最后的爱了,无悔……”
  云归深处
  刘彻走了,将我一人留在了甘泉宫。他还是没有废黜我,却形同将我放到了冷宫。
  周遭的宫人们似乎很怕我,或者说是因为我的突然失宠而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地疏远我。他们远远地打量着我,低声地谈论,或是嘲讽或是怜悯。他们总是离得很远,毕竟我还是皇后,但我知道——他们的低语、他们的眼神,我都知道。每每如此,我只是一笑作罢,这是早已料到的必然结果。
  当今佛教还未传入中国,我不幸无处可以参佛悟道,每日便画画写字地消磨光阴,只是从不抚琴。半月下来,我竟已经变得心如止水、淡泊宁静了。这样也好,起码可以释然地面对死亡。
  日头高照,万里无云。我独自一人漫步。花早已经落尽,树叶却是翠绿得油亮。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笑靥,独自念道:
  “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奴婢这一生,也算是阅人无数,再圆滑老练的人在宫闱之中也是见过了,却偏偏看不都娘娘您。”
  我既不回头,也不作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向前悠悠信步。听到渐近的步子,我才含笑地开口:“不要叫我‘娘娘’了,这儿没有什么‘娘娘’,我就是我。”
  竟不觉得,对着刘彻他们唤了这么多年的“臣妾”、对着宫人们呼了这么多年的“本宫”,心中却始终希望着自称一声“我”。这么多年来,我就像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游荡了好久,不知来路归路,不知身处何境。就算慢慢地淡忘,迷茫的心底却还是渴望着那条路的——我想做回我自己。无论是翁主阿娇抑或皇后陈氏,我都倦了。心中只是想找回曾经的独孤月,只想听到某一个人软语地唤一声“月儿”。
  “姑姑以后也别自称‘奴婢’了,我们都是平等的。唤我‘月儿’,以后就叫我‘月儿’,可好?”
  她没有答复我,只是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我笑了笑,却轻咳了起来。喉咙痒痒的,仿佛有许多的小虫子在爬。
  她扶住了我,叹息一声:“这是何苦呢?”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陛下要得是这个天下,我永远都只能居于次位,到死……”我调整了一下气息,对她推心置腹地说,“我这一生,总是不断地在做出抉择,那么的艰难。可偏生我又不是一个果断明朗的人,总是选了这个却忘不了那个,最后苦了一群人,独独我一人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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