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17章


直到事情渐渐过去,我才觉得自己又做错了决定,又错了……”我轻嗤,“仿佛我这一生都没有正确过。这恐怕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做出选择了……”
  “娘……你——不怕又是一个错误吗?”
  我摇了摇头,“怕啊,换谁不怕呢?可即便是错了,也是错中最正确的一个。”
  我不知道鬼谷次子的谶语究竟是否正确,却知道自己的介入一定还是干系着什么,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可以兴大汉,也可以亡大汉。这是他要的大汉江山,我不要看到他因为我失去了它。他会痛苦怨恨一辈子,而我更会痛苦。我宁愿因自己“错误”的选择所带来的情伤而去,也不愿在他的痛苦怨恨中离去。
  “真的不爱陛下么?”
  我反问她,“爱。可爱是脆弱的,我的命不久矣,而我对他的爱的时间更是不久矣。”
  她轻轻一哂,说:“奴婢……我也是过来人,怎不知道忘记谈何容易?”
  很少见她这个样子。平时总会隔着些什么,她对我的态度总是极其的恭敬和顺服,更是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话。记得最孩子气的一次,她对装睡我说“不像”时也不如此时的真。
  我歪歪头,“哦——”了一声,问道:“姑姑也是‘过来人’?”
  她一笑,表情却凝重起来,说:“在我儿时也爱过人君子,也有过良人。可自从我家获罪下狱后一个个不是病死在死牢里,便是头断在轧下。他以为我也死了,待我辗转见到他时却只剩一抔黄土——他病死了。然后,我用了一生去忘记他。”
  她说得很淡然,我却知道:她的心,至今还在痛。
  “忘记其实很容易,只要对着那儿——”我指着前方汉白玉的阑干柱子,说,“撞,上,去。便一切都成过往云烟,消散殆尽了。”
  湫水竟露出了一副调皮的表情,问道:“想去撞吗?”
  我不由地被她这鲜有的表情吓倒,呆了一会儿才说:“不想。我很快……很快就可以忘记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转眼快到了夏四月末。
  生活就这样过着,缓慢而慵懒,我称它为“云淡风清”。
  古人云:“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林。”可谁有我这般能耐?隐逸在大汉最富盛名的皇帝的别苑行宫中。
  我时常会想起原来的事情——不是五岁以前在二十一世纪的往事,而是后来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越发觉得自己那日对湫水说的有多正确——我总是在后知后觉地一再做着错误的选择。其实,我放弃了好多好多人生的路口,原来总是怨天尤人地责备命运不给我改变的机会,当儿却是我自己没有真正把握。
  如果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便拉着籽烨一起逃走,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我遇到刘荣六彻的时候便凶凶地对他们——凶凶地对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讨厌,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我在刘彻许诺下“金屋藏娇”的时候就说,我要自己择婿,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求母亲放我的三年里好好地规划,抑或就此逃跑远走,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遇到刘彻的时候就努力地认出他来,然后坚决地排斥他,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让楚莎假装溺死逃走的时候也假装是和她一块儿“同归于尽”了,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在母亲硬生生地逼迫我上凤辇的时候抑或是第一次隔着纱幔见刘彻时,抵死相抗,可不可以?
  如果当初……
  如果……
  当初……
  如果当初我意识到了这一个又一个真正的人生路口,拿出一些勇气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如今想起,我不后悔,只是惋惜,深深的惋惜。我自诩聪明,却其实是个迟钝得不行的大呆子、大傻子。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骂着自己:“独孤月啊独孤月,你这个超级Fool!怎么做什么都不明白呢,这样的糊涂。现在可好,爱情丢了,友情也没了……”
  正巧湫水走了进来,我回望了她一眼,轻轻地说:“姑姑,我只有你了。”
  湫水的听力极好,她微微一怔,点点头,目光柔和似水地凝望我。
  我从不过问长安城那边会有什么事情,连同母亲的事情也一并杜绝入耳。却还是听到了一个举国上下、老弱妇孺皆得知悉的消息:
  建元六年,丙午年,夏五月丁亥,窦氏太皇太后崩于长信宫,将合葬霸陵。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天又阴沉了下来。我仰头在浓厚的云间努力找寻太阳的影子,却终是徒劳。久久地才如同呓语般问道:“死了?又去了一个了。”
  湫水深深地叹息,说:“先太皇太后娘娘是你的血亲。”
  她并没有什么责备我的意思,只是顺口如此说来。
  我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是的,她是陈阿娇的血亲,是她的外祖母……”心中却补上了一句,“不是我的。”
  举国同伤,我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我原就说过,我的泪是早已落尽了、流干了的。那没有眼泪的干嚎,太虚假,我做不到。
  我只是替这个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对我的疼爱的人感到遗憾,她生前那般的风光,死后却没有多少人真正地为她伤心。
  想着想着,我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湫水见怪不怪,大概以为我又是在发颠了。
  我是突然想起了小学时记忆最深刻的一篇课文,《十里长街送总理》。同样是国家上层的重要人物,同要是国葬,可惜一个情真一个情假,终究还是不一样。
  突然一缕射到了我的面前。我微怔,仰起头去望天。
  云,终究是遮不住太阳的,一点点地消散、飘远。
  云归何处……
  尤尽未了
  本以为一切就真的这样过去,那最富尊严的请求废后便是我这一生的高潮。可是,窦太皇太后的崩殂却惹得这一切的一切依旧是——……
  在窦太皇太后崩的第七天,这本是该“哭七关”的日子。却不知道该是为她哭,还是为我哭。
  我午睡到了黄昏时分才渐渐苏醒,迷糊的半梦半醒中竟然觉得床榻边坐着一个人。
  我怕鬼!
  警惕性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而后却是连忙地闭上了。不是鬼,却比鬼还可怕。
  “醒了就起身吧。”
  数月没有听到的声音,乍一听来,我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刘彻,你坏蛋!我都快忘记你了,我都快骗过自己了。你为什么要再出来,为什么要再出现!
  我紧闭着双眼,不愿意再睁开。就这样闭着、闭着,到死,好了。
  身子突然被扯得坐了起来,我却倔强得就是不睁眼。忽而听到越来越浓重的气息,震耳欲聋的声音下命道:“将湫水召进来,为皇后更衣。即时起驾,一同回长安。”
  我连忙睁开眼,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回,去。”
  “够了!”他的两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吼道,“你闹够了没有!朕给你这么长的时间,你却还不思悔改。”他压低了声音说,“要考量朕的忍耐吗。”
  “是。”我故意说。
  刘彻正欲发作,郭舍仁却与湫水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俩人一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地站在那里。
  郭舍仁小声地禀报:“陛下,湫水带到了。”
  却不想刘彻暴吼一声:“滚,都给朕滚出去!”
  才数月不见,他竟变得这样暴怒了?
  暴戾、独权、专政……他还是历史上的那位武皇帝啊!那么,他依旧会……好色,滥情。
  我的心骤然冷了下来,说:“陛下弃朝事不顾、弃国丧不顾,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朕的皇宫,朕不能来吗?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能见吗?”
  “国事当头,不能。”我说,不含丝毫的温存,“陛下既然来了,那就请陛下给我一个了断——废黜了我这个不足以为后的人,另立……另立……”
  心中一阵阵的抽痛,终是无法说出那四个字:“另立皇后”。
  卫子夫,他的下一位皇后,十八年来,始终是我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痛。
  忽然郭舍仁又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跪在地上听候刘彻问话。
  见他,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说:“郭大人请说吧,权当我是一个隐形人。”
  郭舍仁望了刘彻一眼,却最终是一直望着我,口中似乎有莫大的难言之隐。忽听到刘彻不耐烦地呵了一声,才小声地说:“宫中……长安宫中,有急报在外候着。”
  “朕不想听。”
  我看了刘彻一眼,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什么在跳动,仿佛是——我就是不能让他畅快!或许只有让他对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能是一个真正的了断。
  “那郭大人就将那人带进来说话,无妨。”
  郭舍仁听了我的话,竟动不了了——当即石化。我目光清冷地将他一瞪,他颤抖的声音说:“陛下,陛下您还是去……”
  “带进来!”我高声道。
  然后就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因为我闲气闷,没有打下纱帐。那人一见床榻上的我,一愣,脸一红便将头惶恐地垂了下去,禀报道:“太后娘娘命小人一定要及时将消息带到,不然便有杀头之罪,请陛下恕名。”
  直到刘彻不耐烦地近乎是吼的一声“说”,那人才说:“陛下方走,卫美人娘娘便哭晕在长信宫了。夏太医令大人亲诊,道是‘有龙子’了,只是‘胎象不稳,恐有滑胎之险’,太后娘娘请陛下速速回长安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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