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20章


  东方朔没有立刻动身,我说:“你不回去,他能奈你如何?”他却告诉我,他要回去。
  回去又如何?作一对苦命鸳鸯么?
  还没等东方朔动身回去,又有消息传来说,东方夫人沈氏以国体为重,自请出嫁匈奴,以修汉匈永和。匈奴人向来豪爽,不拘小节,素来都有父死子承母、兄亡弟娶嫂的风俗,想必也不会计较沈氏是再嫁之人。大汉使者已在路上,若是军臣单于愿意,刘彻会“代”身不在长安城的东方朔休妻,即日册封沈氏为长公主,出降匈奴。
  荒唐,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刚听湫水说完,还未发作,东方朔就冲了进来。
  “臣是来向娘娘告辞的。”
  “回去又怎样?”我调息了一会儿,说,“以陛下的性格,你以为他真会如此糊涂?而今大汉与匈奴势如剑拔弩张,正是需要缓和的时候,陛下怎么会如此轻率地火上浇油?再者言之,陛下胡闹,朝中元老可依,堂堂匈奴的军臣单于可愿意吃这闷亏?”
  东方朔定睛看了看我,似笑非笑地说:“此时非彼时,娘娘以为陛下还会受制于人吗?”
  我心中一惊,霎时竟有中如梦初醒的感觉。在我心中,竟是一知将刘彻视作了当初那个需要装演保全的小皇子、那个无实权在手的软弱太子、那个朝堂坐在两宫太后之前只能听着的皇帝……现在的他,已经是真正的汉武大帝了!
  “但是,为了一人,陛下愿意。”
  我扬了扬眉毛,“你错了。若是别的,陛下也许愿意,可这时江山!”
  “是娘娘——你错了。”
  看着他那么笃定的样子,我突然有些迷茫了,一瞬地忘记了自己本要坚守什么。
  罢了。时间的对对错错、孰是孰非,岂是片面能去定断的?
  我看了看自己苍白得仿佛透明的手,长吁了一口气,说:“再等等吧,他不是针对你们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一切就要结束了……我本以为只要自己死了,一切由我而起的荒谬就可以结束了。虽然应该没有什么需要留恋的了,可我不想自己解决掉自己,莫名的,大概是觉得我——本来的我,是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所以我选择了继续等待。可惜,那个止点虽然很近很近,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是那样的遥远和渺茫。我还有那么微薄的一点点耐心可以去等,可是——他,等不及了。
  “娘娘,陛下昭旨,让小的接您去回别宫。”
  我瞟了一眼郭舍仁,无意询问地说:“长门园,抑或是长门宫?”
  他有一刻的呆愣,而后是恭敬地回答“是”。
  “若我说‘不回’呢?”
  想必他早就知晓我会如此说,不假思索便说:“陛下说,娘娘会回去的。因为娘娘还得与陛下共商和亲大事。”
  一路奔波劳顿,我晕车——晕马车晕得不行,根本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搜肝刮肠地吐得肚子里空空如也实在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就开始哇哇地吐血,最后我不得不什么也不吃。几天下来,我又瘦了一圈。偶尔看着铜镜里那个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的脸,心里莫名地就有些慌恐:要是少了这副皮囊,我还剩下什么?
  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
  我想不到要去哪儿,不想回未央宫却也不甘去长门宫,于是我径直回了馆陶长公主府。
  如我所料,精明如他,当然知道我会去哪儿。可是,他没有来。
  “你疯了吗?”
  我环视着四周,这个我曾经的闺房,一切如初。暗红印花的书案上还铺着一方画缯,旁边还有几层毛边纸。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这一切,那写下“物是人非”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而今却是真真切切的——
  物是人非。
  我温吞吞地说:“我没疯,倒是你——冲动了。”
  籽烨冷哼一声:“你真以为自己是‘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吗?你原来要坚持的是什么,你忘了吗?”
  “忘了,”我仰了仰头,“都忘了。”
  “呵……呵……呵呵呵呵,”籽烨走到我身边,“那是我多事了?罢黜长门、卫代陈后,你真的都不在乎了么?你就真的打算顺从这一切?”
  “你不本就想让我顺从这一切吗?”我没有很激动,依旧是那么温吞吞的,仿佛谈论的不是我自己,“当年——母亲与王太皇太后苟合之时,你阻止了我……”
  “那是因为……”
  我摇摇头,打断了她,继续说:“我再也没有勇气真正地反抗了。”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到门外姒珣的声音:“娘娘,陛下派人来接你了。”
  我轻声应着,却被籽烨死死地拽住手臂。她哀伤地望着我,渴求地摇着头,“不要,不要回去……”
  “不能回头了,后面已经无路可退。”我慢慢扒开她的手,“当年你阻止是想让历史继续,因为你想回去;而今你阻止是想颠覆历史,因为你想留下,这里已经有你留恋不舍的东西了。
  “其实,我们的到来、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无所谓‘颠覆’的,就算一切错位却又是另一番历史,有意义吗?‘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时间,太长太长;我们一生,太短太短,只若夜空流星、霎那芳华。
  “历史是否还在原来的轨道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沈籽烨的人在这里。你的东方朔、你的逸儿,都是活生生地在你身边,这就足矣。历史,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不,不是的。我是……”
  “不用说了,”我淡淡一笑,“你要和世人一样,只能记住:长门宫中人是——陈阿娇。”
  “阿娇,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先看到刘彻的时候,片刻呆怔的我掩饰不住脸上的诧异。他见我如此,微微一笑,仿佛很是满意这种出乎所料的出现。
  我毫无温存地说:“陛下都如此‘请’我,我再不回来岂不是太不识趣?”
  他不以为忤,笑笑说:“回宫吧。”
  “是,我这就去长门宫。”听我这么说,他显然一愣,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陛下千辛万苦赏我那座别宫,我又怎么能拂了你的意呢?”
  他沉着声音叫了我一声,说:“你知不知道明天……”
  “陛下,”自己满脸的疏漠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我回来了,长门别宫也愿意去了,希望陛下不要食言。”
  马车扬长而去,溅起的尘埃久久不肯落下。
  我仰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心中默语:“阿彻,我怎么会忘了明天是七月初七呢?可是……该忘了。”
  谁堪其痛
  我前脚在长门宫刚站定,谨珏后脚就从宫中被支来了。又是涕泗横流,又是磕头大礼,弄得我伤极反笑:“我还没死呢,这拜祭的眼泪和大礼劳你先留着。”
  谨珏一愣,抹了抹泪,这才反应过来,又是“哇”地号啕大哭了起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她都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这般的孩子气啊?我只得厉声呵斥她“打住”,她这才抹了泪在一边抽噎。
  片刻的安静后,她突然小心地问道:“娘娘,奴婢……谦珏呢?”
  我不语,不知道如何去说。谨珏也许是见我为难便也不问了,只是说:“奴婢还未收拾好,现退下了。”
  我点点头,“嗯,去吧。”
  本以为,这样是好的。可是我错了,我该告诉她,告诉她的啊!其实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让谦珏走了,去为自己的幸福而过了”,可是我没有,于是……
  我,又错了。
  我住的殿便是在历史上也算赫赫有名的长门殿,虽不如未央宫中的皇后殿——椒房殿,却也不差。相较之下,长门殿更多了一份简约的素雅。
  我坐在大殿的正中央,环视空旷的四周,突然有一种遗世的感觉。
  众人皆去,唯我于此。
  我刚想唤谨珏进来,她却与我悻悻相惜一般,自己进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的脸色没有先前好了,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奇怪了。她进内殿去收拾了一会儿,而后出来忘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径直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依旧忘了我一眼,然后又出去。如此周而复始了好几次,每一看我她都仿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心中已经微微感到了一些异样了,潜意识中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谨珏。我……我饿了。”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我随口说道。
  她脚下一窒,而后轻声说:“奴婢……奴婢去看看有什么糕点先垫垫饿。”
  说罢,她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碗酥饼。
  我本没什么食欲,可一闻到酥饼那诱人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不争气地全部被勾引出来了。先是拿了一小块,可是越吃越好吃,到最后便是毫无吃相的狼吞虎咽起来。
  “娘娘,姐姐……姐姐是不是过两日就会到了?”
  我正专心致志地吃着酥饼呢,于是包着满口糕点,含糊地说:“不可能,她不会回来了。”
  “咳”,吃得太急,我被噎着了。因为我刚来,所以殿中还没来得及置上茶水。谨珏顿了顿,见状,仿佛是才回过神来,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
  “娘娘,喝茶。”
  我接过茶碗,猛地咽了一口茶,感动万分地望着谨珏,简直想把她抱着猛亲。要不是这口茶,我估摸着就噎起了。虽说死是迟早的事儿,可这种死法也太……我可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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