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

第121章


要是就这么跟着黑白无常走了,我可真要仰天长呼:“我做鬼也不甘心。”
  我又喝了一口茶,满足地干掉最后一块儿糕点,才说:“这茶真好喝,里面放了什么?”
  这并不是一般的清茶,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入口微酸,正和我的口味。
  “陛下在前殿种了一颗树,今年的结果特别早。前日陛下命人采摘了些早熟的送去了食室,正巧奴婢在,就向郭大人讨要了些生青的,想着可以泡茶。原来听人说,棠棣子是‘开胃消食、化滞消积’的。如果娘娘喜欢,奴婢日后就天天给娘娘泡。”
  我使劲地点点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心中却在想:我还能喝多就这好喝的山楂茶。谦珏已经走了,下一个该送出去的是她了。
  大概是这段时间饿多了,肚子一下变成了无底洞,明明解决了满满一碟糕点,却还是觉得不够饱。我摸了摸肚子,腆着脸说:“谨珏好姐姐,那糕点好吃,我还要。”
  谨珏许是被我的食量给吓倒了,甭说她,我自己也是吓了一眺,可是饱肚子要紧。
  “那是桃仁糕,”她应着,说是马上就去给我拿。
  我决定了,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我要自暴自弃,将自己当一只猪来养,就算死也要最享受的死法——撑死。待我海吃海喝够了,湫水才来说晚饭好了,可奈何我满肚子都装满了桃仁糕,纵使天上的珍馐无奈也吃不下了。
  既然是“猪”,吃饱了当然就是睡啰!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窜到了床榻上。
  大概是我太太太反常了,连湫水都忍不住说:“娘娘,还未及日夕呢。”
  我头一沾枕,全身都松软下来,半睡半醒朦胧之间呀呀吐出一句呓语:
  “好累,装得好累……要是就此睡死过去,谁会为我流泪……”
  她好像轻叹地说了什么,可我仿佛已经不再置身于这天地之间,听不见。只觉得身体里好热好热,如火如焚;周遭却又冷得沁皮刺骨,忍不住地连牙齿都在打颤。身上仿佛压着千金中,我唇齿微启却依旧觉得好像喘不过气来。
  真的太累了。
  大脑里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来了又去了,太急太快,残存的意识里唯一能感觉到了好像只有庄子的那句“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在哭,泪悬在
  眼角欲落未坠。渐渐的,那种迅雷般的意识渐渐慢了下来,仿佛是倦怠了。
  恍惚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发高烧的那一次,也是这样的。
  渐渐地、慢慢地,大脑变得空白一片。就当最后一点点感觉都要消失的时候,我猛然一惊,几乎是拼了命地睁开眼睛。
  粗重的喘息清晰可闻,我的视线没有焦距地越过一切。
  原来,我还是怕死的。
  就算装得这么累,就像一个竭力在舞台上忽喜忽悲表演着的人,明明已经没有人再看这场独角戏了,却偏执地要继续继续。是么?结束了呀,我住进了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呀。我该毫无留恋地死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愿?明明早已空虚地剩下一个壳儿,每一次剧烈难止的咳嗽都赤裸裸地提醒着“行将就木而不入”,每一声都仿佛在鄙夷地说“空守着这具皮囊,行尸走肉地作甚?”却还是不愿就这么结束么?
  我不自己地蜷缩了起来,想让自己纤细的臂膀抱住整个身体。
  大概是方才贪食吃得太多了,肚子胀得我难受不得,背上好像涔出了汗。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连我的额头上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我终于无法再咬着嘴唇硬扛着,忍不住呻吟起来。
  “秋水……姑姑……啊,姑姑——”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袭一袭的疼痛,就像儿时的那个栀子飘香的下午,我蹲在栀子花丛下痛苦地呻吟。“哥哥,剑天哥哥……”我以为自己会死,以为自己会变成那满树繁华中的一朵素白……当倒入那个瘦削却无比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时,我甚至忘记了流泪。
  有惊呼、有金属落地的撞击、有慌乱的嘈杂……可是一切都仿佛不再与我有关了。记忆中只有那个一切都是洁白的午后,整个病房都充斥着消毒水淡淡的香味。平日里最讨厌的味道却突然觉得那么的好闻,昏睡中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一片辽无边际的海,一片广袤无及的天空,教会在遥远的海平线。在那里,仿佛有清悦的笑声阵阵传来,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的味道。一习习海风,仿佛夹杂着一个娇腻的声音:“哥,我一辈子都要你陪我……”睁开眼,我的嘴角一点点地漾起虚弱的微笑:“哥,要一辈子陪我玩哦!”“嗯,一辈子陪你,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糖葫芦、黄桃果冻。”……可是,一辈子究竟有多久?
  眼角滑落泪水,模糊中感觉有只手轻柔而颤抖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我呜咽着“刘彻……阿彻,一辈子……陪我……”手,在我脸庞一滞,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身体忽冷忽热,断断续续的好像一直在做梦,似乎在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声飘缈略低沉的歌声:
  可知道
  有些事情有些人
  停留在
  发生的那天不肯走
  看时光的残酷
  舍不得被遗忘
  这命运
  我很满足
  有你陪伴的辛福
  ……
  脑海中的画面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一切都驻足在那个午后——我在四方画缯上画上“四君子”,写上这一生中我记忆最深刻的话……
  一声暴吼,我不觉一凛,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虚无,只剩无边的漆黑。
  “好,好,好——朕的皇后,根本无须朕来怜爱,早有人代朕为之了!”
  ——是梦?
  ——还是,真的?
  眼前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可恶的明亮,让我看到了现实。
  震怒之人见我睁开眼,眼中的凌寒几乎要将我活剐了,“阿娇?这就是你为何不愿回长安城,不愿回未央宫吗?”他眉心一蹙,“将罪臣李当户关进大牢,未经朕之许可,任何人不得探望。”
  房间里的人一下子都走了,让我恍惚间还以为这世界……只剩,我和他。
  他一把将我从床榻上拽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我的身体极是虚弱,完全使不上力气,只得任由他摆布。他的双手紧紧钳住我的肩胛,我于他就如苍鹰爪中的白兔,挣无可逃。
  “陈阿娇,”他的嗓子压得极低沉,犹如仲夏中远天轰轰滚滚的闷雷,“你果真无情——竟连朕的孩子都不放过!难道,这般就是你给朕的生辰礼物?真是一份大礼啊!”
  我的脑中一轰,心颤抖得仿佛任何时候都会因无法负荷而猝然停止,我失声地呢喃一语:“孩——子……”
  我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得泪水盈满了眼眶……
  这一生真的已经很长很长了,就要完了吧?
  我痴痴地望着素色的褥单上殷红的血迹,犹如雪地里绽放的妖冶的红莲,那样的眩目。
  这是我的孩子……又一个悄然而来无息而去的孩子。
  身后有轻微的动静,我失神地问:“谨珏,为什么要去找李大人?”
  身后越是安静,我越是无法克制自己,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声音几乎已经变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害他!私自进内宫寝殿是何罪名,你不知道吗,你还引他来。当陛下来时,你又为何不加阻止?他也许就要为此断命,你知不知道!”
  四目相撞,她的眼神是复杂得难以形容的,仿佛幽怨将她的眸子染得黝黑如墨了。
  当湫水告诉我,谨珏并未听从她的吩咐去请夏太医令,而是折转去李府找了李当户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是无法言喻——如坠冰窟岂有我心寒凉?连她——自小同我一同长大的人,如今却也背叛我了。
  如果说,当初的亲近是为了利用,那么今日总总是不是就是报应?这报应是否太重了,重到要赔上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她突然直跪在我的面前,行稽首大礼,“娘娘,谨珏自儿时就誓言同姐姐一生为奴为婢,甘愿刀山火海效奉娘娘。如果娘娘需要这条命,我们甘愿为娘娘去死,却——不想死在娘娘手下!”
  “你以为,我害死了谦珏么?”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分不清脸上是怒还是笑,抑或是悲,“所以,你要害得我受上淫乱后宫的罪名;所以,你要用我孩子的命来偿还,所以,你甚至要拉上李当户的命为谦珏陪葬?——呵呵呵呵,好啊!好啊!”我在她面前站定,从头上取下银簪,“给——很抱歉,陛下还是没有刑处我,那么只劳你亲自动手了。”
  “奴婢……”她惶恐地看着我,犹鱼骨鲠喉,张嘴无言,“娘娘,为什么要……要杀姐姐?姐姐从无二心于娘娘,娘娘为何轻信谗言……”
  “没有!”我喝断了她,“谦珏没有死……”
  我将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是那样的震惊、那样的悔恨。可以一切都已经迟了。
  谨珏失神地退下,而我亦是失神地坐在书案后,不觉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首《虞美人》,耳畔尽是回彻着:
  “朕已忍你之至,而今你淫乱宫闱,朕定无法容你……”
  “如你所愿:废黜后位、退居长门……”
  “阿娇,朕如是待你,你当真无情于斯?朕的万千宠爱、皇后金位,竟留不住你的心?尔后,再无——相见吧……”
  从今以后,再无相见……
  长门一赋
  在那个雾霭绸朦的清晨,谨珏亦无声无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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