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27章


  十三岁那年,嬷嬷安排人为我梳拢,那人乃朝中一品大员,委实又老又丑,我不肯,嬷嬷温言劝我:“细细呀,你莫耍小性儿,你日后就会明白,嬷嬷可都是为了你好。”
  是夜,那人的涎水淌在我脸上,我无声而笑,为了我好,全都是为了我好。
  后来又有那人,从身后轻轻咬住我耳垂,暖暖的呵气,魅声道:“细细,你乖乖听话去陪云毓,我全都是为了你好呢。”
  今时今日,想不到竟还有人跟我这样讲话,其实我又何需旁人为了我好,不将我推进虎口就算情至义尽,足够我一生一世铭感五内。
  我不恨也不怨,只是今生今世不论是谁,再也休想用这句话迫我就范。
  玉腰楼风氏细细,年廿五,今欲归于钱塘宁府,谨奉公婆,服侍丈夫,尊敬主母,凡事必谨言慎行,行动皆不可逾矩。
  只是好事总是多磨。
  怪我命薄,奈何。
  宁钦春末启程去京城采办货物,原说中秋前赶回杭州好接我家去团圆。顺道拜见公婆主母,奉上清茶一杯,也算从此正了名分。
  哪知他竟被琐事耽搁在外,派人传书说道:赶年下必回,叫我在此安心等待,不必担忧。
  可惜可惜,白白兴师动众整顿行装,打点送出去的物件又没有索回的道理。
  想临去时,他亦曾紧握我手:“细细,你尽可安心,我定不负你!”
  哪有什么可不安心呢?宁钦不计较我邵华已逝,肯救我于烟花困顿中,总算是情至意尽.何况商人重利轻别离的性子,千年如是万年不移,区区半年等待,比起那被弃别庄的宁家正妻总好过千倍万倍。
  终是美目含情,泪光点点:“宁郎,速去速回,妾身盼你早日归来为贱妾做主。”
  说罢盈盈一拜,我一生,从不曾堕了玉腰楼声名。
  贱妾贱妾,烟花女子,如何不贱,况又是做妾,这一个贱字,怕是要背在身上,永世不得超生。     
  幼时曾读诗书,看见《汉乐府》里说:“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便浮想联翩,以为如花美眷,定不会辜负这似水流年。
  不知可是让脂粉蒙住了心,偏偏不曾瞧见后头有句“心中常悲苦”。
  烟花是苦,谁知从良后又会不会另有一番委屈
  不去管它,我且高卧琉璃榻。
  二.鸾镜朱颜惊暗换
  时人笔记:采百花头,满甑装之,上以盆合盖,周回络以竹筒,半破,就取蒸下倒流香水,谓之花香。
  江南繁盛,大食运来的蔷薇水,西洋传来的各种花露,馥郁浓烈,又添了少许麝香,更是色欲一般散发着迷人心魄的炽热。
  只有虎丘仰苏楼、静月轩两处才可以买到的,出于佛门僧人们之手,名为“山僧”的极品花露,恍如染了佛性一般,极清静,不动声色间却渗入骨髓,于行动间时时散落。
  姹紫嫣红开遍,奈何非我所爱。
  不是不好,只是如果第一眼没有爱上的话,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
  我极爱玫瑰,四月花开时节,玉腰楼内外炫如斑斓花海。
  嬷嬷常劝我,玫瑰虽艳但不雅不俗,既不若那白梅幽兰清俊,又不如牡丹富贵,种在院内徒惹同行耻笑。四年前,三月三日,花魁游春,嬷嬷自作主张拔尽园中玫瑰,改植名种牡丹。
  游春归罢,但见满园富贵花开:倒晕檀心、九蕊真珠、玉板白、软瓣银红、碧纱笼、珊瑚凤头、月娥妖、璎珞宝珠、一捧雪、烟笼紫玉盘、锦色狮子头、紫金魁、蓝蝴蝶、鱼血牡丹、青龙卧墨池。
  一丛深色花,果然贵气逼人。
  嬷嬷面有得色,“细细呀,你看如何?老身早就说,只有这百花之王的牡丹才配得上细细你的丰神和我玉腰楼的名气。这一园子牡丹可费了老身不少精神哪,你仔细瞧瞧,株株都是名种哪。不是老身夸口,就是那皇帝老儿的御花园,也不见得就胜过我的玉腰楼。”
  我冷笑,“好,很好,嬷嬷,我的花呢?”
  “什么花?不过是些枯枝烂草,烧火都嫌冒黑烟!我叫人堆在柴房外面,明天一早就运出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得跟命根子似的,你瞧,这牡丹不是气派得多么?”
  “ 好,嬷嬷,我且问你,客人见我一面需花费多少?”
  嬷嬷面色不豫,“好好的,问这些做什么?去年是五十两,今年开春涨到一百五十两。”
  “ 那客人想听我唱曲,看我跳舞呢?”
  “歌舞另算,一曲一百两。”
  “那……若是陪寝,又当如何?” 
  “细细你可是傻了?玉腰楼的姑娘从来都是客人互相竟价,价高者得。细细你名气大,最少也要文银千两,金玉首饰两件,其余看客人自己的心意,多少不拘。”
  “那么,嬷嬷若是失了这笔买卖,玉腰楼怕是不会如今日这般风光了吧?”
  “嬷嬷不要忘了,我早不属乐籍,无非感念嬷嬷教养提拔之恩才留在此地。若是嬷嬷容不下这点小小癖好,杭州城有名气的花楼七十三家,觅个容身之处想必不难。”
  嬷嬷气青了脸,我不由软下来:“细细五岁被父兄所卖,全仗嬷嬷收留。十余年来,嬷嬷教我养我,对我爱护有加。我能有今日,全仗嬷嬷扶持,只是嬷嬷,人各有所好,求嬷嬷成全。”
  ……
  “旧例,嬷嬷与我三七分账,自今日起,不分彼此,各取一半。”
  嬷嬷的脸色这才转霁,一双秋水眼定定望在我脸上,“你呀,只是吃亏心太痴,该忘的就忘了吧,怎么总记在心里让自己不好过?罢了罢了,算老身多管闲事,叫花子匠来把原来那些花栽上吧。”
  “那这些牡丹呢?”管事小心翼翼问道。
  烧了,都给我烧了!没用的东西,看着就碍眼。”
  “那……嬷嬷慢走。”
  玉腰楼里的老姐妹闲聊时曾说道,二十年前嬷嬷也曾是杭州城内一朵名花,她的花名,就叫做金牡丹。
  我七岁启蒙,嬷嬷是我的授业师,烟花之地,不屑学那四书五经,偏要教我念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陌上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付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金牡丹的那位风流年少,听说是那时最有名的才子。才子自多游狭邪,尝与金牡丹晤面,竟是一见倾心。那金牡丹亦自此立定主意,再不接别客,二人整日诗酒唱和,恩爱非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只是金榜题名之后,便失了那人音讯。
  金牡丹焦急万状,不顾姐妹劝说,打点了行装便要去京城寻他。却听得京中来的客人说道,新科状元姓林名显,杭州人士,早先娶了尚书大人的爱女,半月前离京赴任去了。
  金牡丹大醉三日,醉中一把火烧了那人为她寻来的满园牡丹.此后生张熟魏,迎来送往。那时的杭州城,牡丹正当时。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三年后金牡丹自出身价,造下了玉腰楼自立门户。玉腰楼的规矩不多,最要紧的一条:接客无爱憎,价高者得。
  嬷嬷就这么过了许多年,不曾见她伤神,往事前尘亦绝口不提。金牡丹就如早死了一般,仿佛这世上从来都只有一个玉腰楼,而嬷嬷,生来就是嬷嬷。
  人生就是如此,不能回头,回头便要落泪。再说这娼门女子,又有哪个不是被出卖了的可怜虫,父母、兄弟、良人,总有一个负心人。看开了也就罢了,生为娼妓,从来命比纸薄。
  只是那年,郡中换了新太守,那太守,是嬷嬷的旧相识。
  种下满园牡丹,是不是为了告诉他,她没有走,她还在这里? 纵然她徐娘半老,他早已认不出她来。或许他会认出这满园的牡丹。总是当年携手处,就算他忘的干净,至少还有她记得清清楚楚,桩桩件件都不曾或忘。
  不论是爱是狠,辗转翻覆这许多年,都已化作附骨之蛆。
  贪嗔爱妒,从来,不死不休。
  我不是不知她心思,只是,我也有我要等的人。这满园玫瑰,都是为他所开。
  只因他说,细细,玫瑰最衬你。
  烟花女子,总被辜负。
  然而偏偏,痴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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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做了十年花魁女,今虽立意从良,花名尤香。
  宁钦既然未归,嬷嬷又怎舍得我就去。次日便下花笺聘我做歌舞教习,仍住在玉腰楼。镇日清闲,除在榻上看书赏花外无所事事。不过每日午后两个时辰,领一班红香绿玉既歌且舞,扮抵死缠绵之态,唱尽卿卿我我。
  时日一长,竟成别样风景。有些客人偏偏专挑这时候来饮酒――看花。
  只是那花再不是我,是我身后的这群年轻明媚。
  少年江湖老,何况身处这烟花阵间,十二年风华过后,风细细,也不过是一捧往事前尘。
  曾记当年,美人红妆色正鲜。歌那“又过莺花阵,宽尽缕金衣”,声如裂帛。纵舞席间,有若天魔之态。
  那时哪知要有今日,拟歌先敛,欲笑还颦,小心需小心,加意复加意,唯恐尊前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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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姨,你怎么还不睡呀?”欢儿站在我门口揉着眼,一脸睡意,圆圆的脸配上那对太干净的眼睛,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这么晚还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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