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28章


风姨不是告诉你,天黑就回自己房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吗?”这傻丫头,她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她这般大意的来去自如? 欢儿虽只有十二岁,但已经被几个客人看在眼里。嬷嬷不过碍于我的面子,不好马上调走她,再者那些客人出的价还不够让她满意,才暂且留着她。
  欢儿一个是这样干净的孩子,纵使我明知道到头来还是保不住她,也愿让她多躲过些时日。
  只见欢儿走至我身旁,猫咪一样在我怀里蹭来蹭去。
  “风姨,我想家了,弟弟还等我回去带好吃的给他呢。我都想好了,水晶蒸饺,白糖糕,糯米团子……”她偎在我怀里,掰着手指一件件盘算,唯恐不小心漏了哪一样。
  我苦笑着轻轻抚弄她的头发,细细软软也像只小猫,干干净净的、有点清甜还带一点点奶香味。不禁想到我那无缘的孩子要是能长大的话,也会像欢儿这样单纯可爱吧?
  胸中一点泪意涌动,却立时心下一凛,那怎会是个纯良的孩子,血缘注定他的心性必定像他爹一般。流着那样寒冷绝情的血,那样的孩子,绝不可留于人世。 
  留他在人世,只会伤透人心。
  留不得,留不得。
  “风姨,你怎么哭了?”欢儿抬起头,诧异的望着我。
  “风姨你不要哭,欢儿再不吵着回家了,风姨对欢儿这么好,欢儿永远在这里陪你。”欢儿慌了,我的泪却越落越凶。
  我低下头,抱紧欢儿轻声道:“丫头,你记住,你是招娣,你是你爹娘和弟弟的招娣,你不是欢儿。这里也不是你的地方。”
  “风姨保证,你很快就可以回去看你弟弟,你要给他带桂花糕,蒸饺,糯米团子……你想要带什么都可以。”
  “风姨……”欢儿不解的望着我。
  “什么都别说了,你该睡觉了,今天就睡风姨这儿吧,风姨抱着你。” 
  “嗯,我听风姨的话。风姨你不要哭了。”欢儿乖乖躺在我身边睡下,两只小手紧紧箍住我。
  ……
  “风姨?”
  “怎么了?”
  “为什么你夜里总不睡觉,还会哭呢?”
  “因为……风姨怕黑。”
  “那我以后每天都跟风姨一起睡,我会讲很多笑话哦,弟弟最喜欢我讲的笑话了,我也讲给风姨听。”
  “好。乖乖的,睡觉吧。”
  屋内一片黑暗,窗外是永不醒来的绮梦。
  只有怀中这温温热热的小小身子,才是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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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找我?”
  我没有回头,云毓的声音,就算化了灰我也认得。
  “云老爷,你说过,你欠我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你要什么那个姓宁的不是都能给你吗?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屈尊来求我?”
  “这件事非你不可。”
  ……     
  “云毓,我要一个愿望。”
  三天后,云毓纳妾,欢儿就是新嫁娘。
  嬷嬷今年已不主杂事,排辈分论资历,算来算去,风细细竟算那小丫头的高堂。
  成亲之前云毓曾来见我,难得和颜悦色待他,共饮至中宵,我道:“豆蔻年华,身子又清白,云老爷,你好福气。”
  他垂首不看我眼,半晌,他道:“细细,她像那时候的你。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
  “是吗?那么,好好待她。”我举杯:“敬你。”
  那双明媚又纯净的眼睛,曾几何时,与我渐行渐远。
  暗中,流年偷换。
  少了欢儿,未央阁骤然冷寂下来。每夜坐在窗前,竟然感觉到久违的寂寞。我抱膝坐在榻上,不禁轻笑,人就是这样可怜的生灵,为了一点温情可以奋不顾身,一旦失去就丧魂落魄痛不欲生。
  我不是那样的人,从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不再奢望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
  只有不奢望,才永远不会有失望的那一天。
  云毓向我允诺会善待欢儿。不送她回家是怕她再被家人转卖。我和云毓都觉得这孩子心思太过单纯,留在深宅大院里才能安稳度过一生。
  云毓说他把欢儿当女儿一般看待,如果有一天她有了心上人,他会成全她。
  我说:“欢儿会一辈子感激你。”
  “那你呢?”云毓不死心地问。
  “云老爷,你不要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细细,难道你永远不明白什么叫忘记吗?你准备永远带着一肚子的怨恨活下去吗?”
  “不会是永远。云毓,我迟早会下地狱,那里才有我的永远。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二月十九日。今天是观音诞,我要见的人当然是观音。
  观音当然不会真的是观音,人们叫她观音,只是因为她很慈悲。
  四年前的二月十七,观音一身淄衣出现在杭州城,布施白银十万两与各大寺院,许下宏愿,愿做四万六千日功德,超脱众生万千苦难。
  第二日,出资令全杭州城医馆义诊一月,并广修善堂十三座,收留流民。
  观音诞那日,更亲献血书《妙莲法华经》一部。
  相国寺住持当日见那女子捧经上山,一步一叩至手足鲜血淋漓而面不改色,不禁双手合十:“善哉,施主心怀莫大慈悲,难道是观音再生?”
  观音之名,由此传开。
  “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
  只是那观音自身的痛楚,又有谁能解救得了?
  城北观音堂,四年来观音就住在这里照顾收养的孤儿。
  我去时,她正跪在佛堂诵经。一身白衣,眉目间隐隐宝相庄严。只是清瘦的出奇,与当日的丰腴圆润判若两人。
  我竟觉所见的不过是具尸骸,连同这装扮富贵令人不敢逼视的自己,都只是当年的遗骸。   
  心若死了,皮相只是一层随时可以抛弃的伪装。
  “绛缡,我来看你了。”
  她转过身,望着我浅笑:“细细,你来了。”
  绛缡携了我手走进后院,一片竹林深处,有座小小土堆。
  没有墓碑,那碑立在我心中,上面有字,字字泣血。   
  这里葬着我那不曾出世的孩子。
  我没有眼泪可流,只是默默站着,绛缡在我身后。
  “绛缡,你相信有地狱吗?”我竟渐渐笑出声来,“他们都说你是观音,那你告诉我,真的有枉死城吗?那些枉死的孩子,不能出世又不能转生,他们会生生世世在那里忍受煎熬吗?”
  “细细,我不知道。你比任何人清楚,我根本不是观音。”
  “细细,若真有地狱,你和我,注定都逃不开。” 
  “那样倒好,也许我就能见到他了。”
  “是啊,真能那样的话倒是好事。”绛缡笑了,笑的万分淡然。 
  三. 为谁娇鬓尚如许 
  青丝缨络结齐眉,可可年华十五时。
  ……
  ……
  及笄那年,我只算是偌大玉腰楼里一朵清丽小花。
  虽说两年前已被梳拢,终究还是个未成人的孩子,又是嬷嬷亲手带大,心里总还有些舍不得她,平日里倒也不甚逼迫。何况诗书皆精,每日里与那自命风流的才子吟风弄月,日子倒不见得怎样难过。
  只是素性疏懒,喜欢散着头发躺在榻上想入非非,一双圆滚滚的大眼嵌在巴掌大小的清水脸上,整日笑嘻嘻的,令人只觉明媚,看不出究竟美不美。
  城南新开一家糕饼铺子,每日限量出售水晶芙蓉糕,这日难得早起,趁没人注意,一溜烟跑出门去。
  街市繁华,观之不尽,哎呀呀,我的水晶芙蓉糕。
  舔舔手指,心满意足肚腹圆圆,四下张望却不禁惊慌起来。
  终究是不惯出门,到处逶迤,竟失了来时路。
  胡乱算定一个方向走去,哪知刚好南辕北辙,不知不觉已是日薄西山,终归年纪还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个痛快。
  偏偏这时,对上了一张满是戏谑的笑脸。
  只这一瞥,从此丧了心,失了魂。
  佛言,爱别离是苦,憎相晤也是苦,凡是太过强烈执著的情绪,都是一种劫难。
  佛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爱念和恨意,都是让人堕入阿鼻地狱的灾难源头。却偏偏,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我原不信命,只信劫;只因命中有自有变数,劫却再怎么躲也躲不过。
  谁成想,日后的万劫不复,只为一块水晶芙蓉糕?
  “细细姑娘可是迷了路?”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笑容,纵使我出身烟花场,仍不禁为他怦然心动。
  直至多年以后,我才看得清,那样明媚如日阳的笑容,竟从未延伸至他眼中。
  只是那时我眼界模糊,唯见四方光明盛放。
  “那个……公子,你认识我吗?”水灿大眼里满是欢喜,小小花娘却有满心虚荣,能被这样好看的男子惦记真是三生有幸。
  他笑了,深深一揖。“细细姑娘诗书奇绝,杭州城内人人仰慕,区区在下又何足挂齿?”我再也不曾见有另一人可以笑得如他这般,看似真心却又满是戏谑,既明亮,又魅惑。
  嬷嬷总说一个人爱上别人,跟那个被爱的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自己想爱,就爱上了。
  我却不这样想。我很清楚自己就是被那样的笑脸所俘获,此后许多年,我花样百出,机关算尽,都只为博他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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