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29章


  “在下送细细姑娘回去可好?天色已晚,姑娘在此久留怕是不妥。”
  “那……有劳公子。”不知不觉,我已红晕满颊。
  他走在我身旁,我红了脸,不住偷觑他样貌:不算高大却很挺拔,宽厚肩膀,有一张秀气的面孔上写满自信,如同天下全都在他掌握。
  嘴角噙着笑,是居高临下的浅笑。
  我与玉腰楼长大,自认阅人无数。像这样的人,来历怕是不简单。
  可我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心中似有一把火在灼烧,我要留住他,不惜代价,不计后果。不然我一定会后悔。
  咬咬牙,赶上前几步,顺势牵住他手。
  脸上却装作什么的都没发生的样子,一径走在前面,心如擂鼓,连头也不敢回一回。
  那个人愣了愣,却没有挣脱我手,一任我拉着他走过大街小巷。
  我喜不自胜,晕陶陶的,只盼这条路再也走不完。
  回到玉腰楼已是华灯初上,嬷嬷找我一天,早已急得发了疯。及见到我,劈手便是一记响亮耳光:“贱丫头,你可是作死!”
  我哭,她哭的却仿佛比我还要伤心。紧紧将我揽在怀中,道:“野到哪里去了!下次再这么乱跑,小心我打折你腿!” 
  我抹着眼泪,却拿余光瞟着那人,眼里闪着泪光却调皮的很,嬷嬷哪里舍得罚我,我是她一手带大,脾气作派都相似,一般的嘴硬心软。
  那人也看着我,嘴角噙着笑。
  从嬷嬷怀中挣脱,面对那人,盈盈浅笑,敛衽为礼:“贱妾风细细,深感公子高义,敢问公子大名?”
  他早知我名,我故做此举,不过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浅笑,竟也肯入我圈套:“在下段沁,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翌日公子得闲,细细必于玉腰楼恭候大架,以谢今日之恩。” 
  “细细姑娘客气了,段某他日必来相访。”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那个苏小小,是这样说的吧? 
  我原非良家,只愿如苏小小那般,渴望爱,她便说出口,坦坦然,自自在。
  满心欢喜,千谋万算,竟没想到,段沁再也没有来.
  反复思量那日情形.段沁的面目在这样的回忆中纤毫毕现,越发清晰,如一个梦魇,纠缠不休.我盼他来寻我,哪怕问问他,他可是恼了我,为何不肯来看我?
  我在榻上辗转反侧,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恨不得立时死了,也强过日夜熬煎.
  嬷嬷见了,叹口气道:“痴儿――”
  贪婪及爱欲,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劫难。
  欲望是想要得到却无法得到的焦灼的煎熬,为了这样的不满足,我们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段沁就是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他洞悉世人所有的欲望,并且把这欲望利用的彻底。
  一日忽想到,他可是忘了我?原本风细细也只是朵不起眼的小花,埋没姹紫嫣红间,难有出头之日。他会忘了我,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不管怎样,他终归知道我的名字,杭州城那么小,若是他从别人那里听得我的名,一定会想起他对我曾有的承诺。
  他会不会来看我,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不全力以赴.搏上一搏。
  手中绞着帕子,风细细,总有一天,你要让全杭州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段沁呀段沁,你可知道,我这般煞费苦心,全都是为了再见上你一面?
  “我要当花魁,嬷嬷,你得帮我。”
  嬷嬷掌不住,一口茶喷出来,:“你这丫头可是疯了,青天白日的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要让段沁想起我,除了当花魁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看着嬷嬷,神情无比认真。
  “段沁?就是那天送你回来的公子?傻丫头,别做梦了,那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绝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谁让你没造化养在妓院里。想要好姻缘?先等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吧。”
  “嬷嬷,你是最疼细细的,求你帮帮我吧。”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嬷嬷我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想见他,只要能再见他一面,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皱一皱眉头!”
  嬷嬷叹了口气,“傻孩子,不是嬷嬷不想帮你。你当人人都能做得了花魁么?细细,你的模样天分都不是上上之选,孩子,还是认命吧。”
  “你要是真想从良,改天我瞧瞧那些员外哪个要纳妾的,给你牵牵线,我也不要你多少身价银子,选个好人家,好歹也算咱娘儿俩缘分一场。”
  我却再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
  三天三夜过后,嬷嬷无奈,只好随了我。
  装饰,仪态,谈吐,歌舞,书画,诗词……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只余两个时辰睡觉。
  嬷嬷要求甚严,动辄打骂,她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却咬紧牙,一声也不抱怨。
  为了穿衣好看,每日以细带束腰,一顿饭只有半碗米粥,常饿得头昏眼花。
  地上铺满碎石,头顶瓷瓶赤足走在上面,只为练成那步态轻盈摇曳生姿。 
  ……桩桩件件,我皆不以为苦。
  《秦淮广记》载,玉腰楼花魁风细细,“姿首如常人”,但“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工诗词,尤善歌舞。自造新声,歌曰:又过莺花阵,宽尽金缕衣。又歌:风去尘香散,红尘一去千千丈。冠绝一时。”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当最初的兴奋和焦躁褪去,等待就化作年复一年的煎熬,忘记了原因,不奢求结果,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等的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来了之后又会不会走。
  甚至,那个人也许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痴心的等着他。
  我却不能不等下去,满心绝望,却犹存挂念。
  一日,忽来了两名公差,说是太守大人召嬷嬷去训话。官府与青楼素无纠葛,此行吉凶未定,玉腰楼上下,皆尽惊慌。
  我道:“嬷嬷,细细随你一起去吧,若有什么事,多少有个照应。”
  嬷嬷反倒如没事人一般,拍拍我手,“别学那起眼浅的大惊小怪,怕什么,老身不杀人不放火,难道太守大人竟硬安个罪名儿给我不成?玉腰楼还指望你替我照管呢,你只管放宽心,我去去就回。”说罢,自去打扮一番,便随官差去了。
  我在房中,心中不住盘算那几个相熟的达官贵人、名门士绅,万一嬷嬷有个三长两短,哪个可以将性命相托。
  官字两个口,就是大丈夫也有无处讲理的窘迫;何况青楼女子,更是人人得而欺之。
  宋时的严幼芳,不是便被那假道学朱熹老儿随随便便安了个“不合蛊惑上官”的罪名,狠毒将她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可想而知。
  可笑可笑,那严蕊本就是天台官妓,宋律所定,不许她侍奉上官,却又教她去侍奉哪个? 
  我立于楼头,焦心盼望,嬷嬷与我十三年母女缘,荣辱相依,此番嬷嬷生死未卜,教人怎生不挂念?
  日暮时分,却见一人远远走来,定睛一看,正是嬷嬷。
  “嬷嬷,他们可曾为难你?”我捉着嬷嬷双手,不住上下打量。
  “傻孩子,嬷嬷怎会有事,倒是你……细细,你随我进房,我有话问你。”嬷嬷一脸肃然,牵起我手便走。
  “细细,你近来可曾碰上什么不寻常的客人?”
  我细想,“不曾碰上什么人,日间往来的都是熟客,都见过的,怎么反来问我?”
  嬷嬷松口气,叹道:“细细,今日太守大人传我去,说道有位贵人要见你,命你明日而更在晚香楼的天字雅间伺候,又说这贵人是你老相识,我寻思着,杭州城不过弹丸之地,又有哪个大得过太守?”     
  “嬷嬷,你是说,太守大人要见我?”
  “却又不像,瞧太守大人说这话时,神色间甚是忌惮。”
  “嬷嬷不必多费心思,此行不论是福是祸,细细都躲不过。不如放宽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嬷嬷长叹一声,“孩子,你自己小心。”
  次日起的绝早,虽说并无惧怕,但心下仍旧惴惴。辗转半宿,也罢,烟花女子唯一可以依恃的便是这身皮相,不如早早装扮,多少求个心安。
  香汤沐浴,以玫瑰露浸发,半点马虎不得。女子除相貌外,最重头发修饰。传说汉武帝第一次见到卫子夫,便是惑于那七尺青丝,“上见其美发,悦之,遂纳于宫中。”
  趁长发半干,挽成宫髻,遍插满冠、捧鬓、倒钗之类,皆以金银花枝为之而贴翠加珠。
  一朵深红玫瑰,将开未开,簪于鬓上,丽质天成。
  穿一件妃红纱衣,衬的颈上那串合浦明珠宝光流动,贵气逼人。
  蔷薇粉敷面,淡扫娥眉,轻点朱唇,镜中之人,自有动人之处。
  四. 众生处在娱乐生死 
  纵然众生皆贪生怕死,也不是所有人都愿长命百岁,年复一年,总要长大、总会寂寞,终有一天会遇见个能伤透你心的人,从此忧多乐少,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对于段沁的等待与其说是折磨,还不如说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迎来送往间,唯一可以眷恋,可以想念的就是那个明亮的笑容。
  不带一丝亵玩,没有轻视,只有关怀和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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