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30章


  想见那人,偏偏只能把自己打入无尽炼狱,生张熟魏,强颜欢笑忍下满心的凄苦。
  从来不敢想,若是真有一天能再遇见他,他还瞧不瞧得起这样的风细细。
  晚香楼外竟有官兵把守,我暗忖,到底是个怎样的大人物,见个青楼女子竟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可再想不到,这人会是段沁。
  我身形巨颤,望着来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张在梦中重温了无数遍的笑脸,那明亮如日阳的男子。
  段沁好笑的看着我惊得不知所措的脸,大步上前深施一礼:“细细姑娘,在下段沁,看姑娘如此无措,可是迷了路?”
  我不语,含泪死死望着段沁,那前尘往事桩桩件件,恍忽就在眼前,却又如同隔世。
  东风似旧,向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
  那一夜,因贪恋那张睡脸,我始终不敢合眼,。
  凄凉渐渐涌上心底,上天待我何其戏弄,既然沦落烟花,原该死了心灭了情,安心认命了此一生,偏偏教我遇上他,平白生出一点点希望。再见他时,却又已在风尘中打滚这许多年,这样的残花败柳,就算再爱段沁又有何用?
  午夜梦回时,也曾无数次猜测他来历,却想不到这样年轻的人会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与他,终究缘浅。
  以手抚上那人的脸,不觉潸然泪下,眼前恍恍惚惚,不管哪一条,却都是绝路。 
  ……若是当初不曾爱上,该有多好。 
  “细细,你可愿与我回京城?”
  我骇然,手中一松,那羊脂白玉梳跌在地上,登时断作两截。
  段沁自梳妆匣中另取出一把檀木梳,替我慢慢梳头,俊美无俦的脸上似笑非笑:“傻孩子,我既已寻着了你,又怎会再放你走?”
  “我们一起回京城去,从此再不分开,细细,你说可好?”
  ……
  ……
  五岁生辰那天,娘煮了家里唯一一个鸡蛋给我庆生,那糖心荷包蛋香甜可口,哥哥姐姐全都笑眯眯的看着我吃,连一向喜欢欺负我的大哥都不曾跟我争抢。
  第二日清早,爹和大哥就带我进了城,将我带到嬷嬷面前。
  从此我便明白,今日所有的幸福,日后都要以百倍千倍的代价来偿还。
  因此,太过幸福,反而令人觉得害怕.
  次日,段沁便携了我手,同回玉腰楼。
  远远看去,果见嬷嬷站在门外,焦急盼望。我两日里音讯全无,她又不能去衙门打听消息,想必早已急坏了。
  嬷嬷见了我,忙忙迎出来,:“细细,你……”
  一双秋水眼却在我俩身上打了个转。
  嬷嬷何等精明,哪有什么看不穿,悟不出,只一眼,心中便再无疑问。当即向段沁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道:“这位公子好生面善,可是在那里见过的?”
  段沁微微一笑:“嬷嬷倒是好记性。”
  两人目光交会,交锋就在须臾之间,只是那时我满心憧憬,眼盲心也盲,再也看不出。
  “老身若没猜错,公子可是要为我家细细赎身?”
  “正是,请嬷嬷成全。”
  “这……老身要先与细细商议。”
  “细细的心意,难道嬷嬷还看不出么?”
  “这……话虽如此,但女人家总还有些私房话要说,公子不会连这也不许吧?”嬷嬷忽然一笑,竟是多年未见的风情。
  不容我恍惚,嬷嬷已起身,“细细,你随我来。”
  进得房内,嬷嬷将门闭紧,一脸肃然道:“细细,你可是真要随那段沁走?”
  “那是当然,怎么,嬷嬷不为细细高兴吗?”
  “细细,你给我好好听清楚,我不许,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跟他走!”
  我如遭雷劈,登时站立不住,勉强扶住桌角,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干涩低哑:“嬷嬷,为什么……”
  嬷嬷眼中满是悲悯,“细细,我知道你喜欢他,也知道你等了这几年,就是为了今天。可是,细细,你待他一片真心,可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的心思,就当真跟你想的一样呢?”
  嬷嬷长叹道,“嬷嬷不想看你伤透了心。真正有情有义善始善终的,世上能有几个?孩子,痴心有什么用,那个人永远不会用同样的痴心对你。听嬷嬷的话,不要跟他去,咱们就留在这里,将来嬷嬷老了,玉腰楼就是你一个人的。”
  “细细,你别糊涂,听话,嬷嬷都是为了你好。”
  怎样做是爱,怎样做是恨,我这一辈子也没能分得清。
  来来去去,凭的只是心头这点痴念,拼了尽烛,便不管黄昏。
  嬷嬷说到情动处,泪水潸然而下。究竟是为我还是想到了自己,又有谁能说得清。
  但这一切,我全看不见,我眼中心中,惟有段沁。
  我冷笑道:“都是为了我好,嬷嬷可是在说笑?玉腰楼了没了风细细,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嬷嬷舍不得我,倒也情有可原。只是……”
  忽而笑意全无,疾言厉色道,“只是嬷嬷,细细五岁时被你用两袋白米换来,十三年了,细细赚的皮肉钱还不够吗,你还只是赚不足?难道非要等我年老色衰累死在床上,嬷嬷才算心满意足不成?” 
  “脱不脱籍,想来也由不得嬷嬷自作主张,太守大人自会为我做主。我劝嬷嬷,做人贵在识时务,吵吵闹闹的又是何苦呢。段郎定会给嬷嬷一个满意的价钱,细细自是按规矩,空身出玉腰楼,半点东西也不带走,嬷嬷不必烦心。”
  “嬷嬷,我有一句话,你且听着:金牡丹得不到的,风细细不见得也得不到。”
  嬷嬷大怒,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扬起手,做势欲打,却又颓然放下。
  怒极,反生笑意:“好,风细细,你有志气有手段,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得到。”
  “风细细,我就在这里等你,等着看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我昂然而去,充耳不闻。
  佛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哪知我如此无惧无怖,竟只为区区一个段沁。
  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将来如何,已不容我想。
  我只知,若不随他去的话,不必等将来,风细细立时就成一具行尸走肉。
  一旦爱上了,便身不由己。纵然明知前面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也决不肯后退半步。
  ……
  ……
  段郎段郎,你可会负我?
  心中隐隐明白,今日一旦踏出玉腰楼,便算与嬷嬷恩断情绝,从此生死无干,老死不相往来。
  往事历历,咬牙自忖,好个无情无义女子。
  嬷嬷,莫怪细细。
  千不该万不该,我已动了心。
  我这辈子,都逃不开“情不自禁”这四个字。
  纵然碎了心伤了神,纵被弃如敝履,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肯死心。
  情之所钟,至死不渝,徒然万般痴缠,终是无可奈何。
  启程赴京时,嬷嬷没有来送我,只是让小丫环捎话说,如果哪天我沦落到走投无路,千万要回来,记牢了,我还欠她一个笑话。
  并非当真不知好歹,嬷嬷再生气失望,终是放心不下我。 
  对嬷嬷我问心有愧,却不悔。   
  背井离乡,一去千里,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段沁仿佛知我心思,紧握我手,道:“不要怕。京城里,有你的家在等着你。”
  我靠在他怀里,身上心里都暖洋洋的。
  是家么……我也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么……
  想来还是我太傻,从头到尾,段沁又何曾提过,他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种种颠倒梦想,却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段沁自然是官,官职也想必不小,那日在晚香楼见他时我已心中有数。
  看他文采风流,兴许是位翰林,再不就是礼部侍郎,至多至多,他正得圣眷,十年内能够官拜尚书。
  但怎么也不曾想到,段沁竟是王爷世子。
  我朝异姓为王的,唯有段氏一支,我素来孤陋寡闻,竟从未想到这节。
  仰望着那轩昂府邸,金字匾额,眼前忽然一黑,身子晃得几晃,竟是再也站立不稳。
  原以为与他不过是云泥之别。哪知他的人,又远在九重天外。
  段沁段沁,你教我如何追赶得上?
  “傻孩子,吓坏你了?”段沁浅笑,托起我下巴,抽出一方帕子为我擦净眼泪。
  “这样大的人,还哭得这么狼狈,就不怕旁人看见笑话?”他努努嘴,我才看清周围竟站满下人仆从。
  自是一派王家气象,他们,怕是早已看不起我了罢。
  “别怕,一切有我。”说罢,牵了我手自旁门而入。 
  我强颜欢笑,随他昂然而入。
  心却暗自滴泪,本也没妄想明媒正娶,但就这样草草进门,可知从此以后,注定妾身不明。
  “细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王府西南角里起了一座小小阁楼,名曰未央,阁楼内外,遍植玫瑰。此时正当花季,蜂飞蝶舞,一派热闹。
  他笑着揽过我,“喜不喜欢?”
  “嗯。”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细细,我总觉得,玫瑰最衬你不过。”   
  整整十天,段沁一步也不曾离开。
  如此恩爱非常,我却越来越不安。
  爱若是场灼烧,教我怎能不害怕,这样的幸福,终会有燃烧殆尽那一天。
  段沁自背后抱住我,干燥火热的皮肤紧贴着我,温暖的如同回归母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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