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37章


  “他是谁?他在哪?”
  “……”
  杭州。
  我跪于玉腰楼外,已经三天三夜。
  “细细姐姐,要不你先到别处安顿下来,我们再劝劝嬷嬷。”姐妹们皆如此劝我。
  那日,云毓派人送我回玉腰楼,却被嬷嬷挡在门外。
  “你从哪来,就滚回哪去,玉腰楼没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死也不要死在我这里,我还嫌你脏了我的地!”
  我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平复呼吸,我说道:“嬷嬷,你不是说,要是有一天我走投无路,还是可以回来的吗?”
  嬷嬷道:“是又如何?我叫你回来,就是为了看你这副落魄相!现在我看见了,杭州城的人也全都看见了,你还不滚,难道你一个人丢人不够,还要让玉腰楼一块陪你闹笑话?”
  “我说细细,你好歹也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在杭州你大小也算个人物。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就不觉得丢人?我要是你,早就寻个干净没人的地儿,把脖子一抹就算了!你放心,好歹也是母女一场,一副棺材板我也还出的起。我可不像那些天生的贱坯子,一碰见可心的男人,就连自己姓什么也忘了。呸,现世现报!” 
  “你不是了不起么?不是说金牡丹得不到的,你风细细不见得就得不到么?今日又如何!”     
  “嬷嬷,我知道你生我气,你恨我骂我,都是应该的。都是我欠嬷嬷的。”
  “嬷嬷,我再没有别处可去了。你若还有半点可怜细细,就让我留在这吧。能看见玉腰楼,就是死了也不算孤魂野鬼。”
  嬷嬷恨恨看我良久,转身而去。
  “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跪到死正好。大家一了百了!”,嬷嬷留下话,就命人关上玉腰楼大门。
  青楼,不论白天黑夜,从不关门。
  这一次为了小小一个风细细,嬷嬷竟不惜毁了旧例。
  我笑着跪在门外。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已疲惫如斯,只愿能永远留在这里,再也不要颠沛流离。
  腿间有温热液体,缓缓流下,染红衣裙,我却毫不介意。
  连最宝贵的东西都已经被我一手设计,亲手毁去。这副残破皮囊里,还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就这样也好。
  就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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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时罗汉福度光目者,即无尽意菩萨是。光目女者,即地藏菩萨是。过去久远劫中,如是慈愍,发恒河沙愿,广度众生。未来世中,若有男子女人,不行善者行恶者,乃至不信因果者,邪淫妄语者,两舌恶囗者,毁谤大乘者,如是诸业众生,必堕恶趣。若遇善知识,劝令一弹指间,皈依地藏菩萨,是诸众生,即得解脱三恶道报。若能志心归敬及瞻礼赞叹,香华衣服,种种珍宝,或复饮食,如是奉事者。未来百千万亿劫中,常在诸天受胜妙乐。若福尽,下生人间,犹百千劫常为帝王,能忆宿命因果本末……”
  我儿,若我不死,必为你诵地藏千次,超渡你婴灵早日逃脱那漆黑恐怖的枉死城。
  我不敢求你原宥。只要你能重入轮回,我愿代你入无间地狱,永世受地火煎熬。
  我儿,我非有心伤你性命。我爱你甚于我命,奈何上天见我狠毒,复又将你夺走。   
  我儿,你我今生缘浅。   
  我儿,来世,你可愿再来?
  ……
  ……
  我在玉腰楼外跪足三日,最后气力不支,力竭晕厥。
  嬷嬷嘴硬心软,仍是派人将我抬回玉腰楼。旧伤未愈更兼小产后身体虚弱,我足足昏迷半月有余,三个月后,才能渐渐起床走动。
  嬷嬷不常来探看我,即便来了,也每每恶言相向。     
  我不敢还嘴,唯有诺诺连声。
  夜阑人静时,我常彻夜不眠,望着窗外歌舞繁华,心中一片空洞。
  这样广大的天下,这样多的世人。我却不知该想念谁,也不知有谁需要我的想念。
  段沁是隔世的一段魔咒,我每每一闭上眼,他就浮现眼前,在梦中反反复复,痴缠不放。
  不是他不肯放,不肯放的是我。
  我唯有不眠。
  我儿,你在枉死城中,无日无夜,你可知道我在这里百般煎熬?
  那日我起的绝早,沐浴后走到窗前对镜梳妆。
  脸色太苍白,只薄薄敷一层粉,胭脂却要浓。穿件红纱衫,配红翡首饰。
  忽然想起绛缡,也不知她现在怎样。那个红衣女子,却有少见义气脾性,若不是在斯时斯地相遇,兴许还能成为至交好友。
  奈何,她是那人枕边红颜。
  不知何时,嬷嬷已站在我身后,脸上没有平日的鄙视刻薄,眼中竟是如我一般空洞寂寞。她的眼睛越过我,望向不知名的远处。她幽幽叹一口气,道:“孩子,你可明白了?”     
  “你所追的那些东西,连同我当年追寻过的东西,都是没有存在过的幻境。”
  “全都忘了吧,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你都已经醒了。就算你自己不想醒,这个梦也再也做不下去了。你的路还很长,虽然这条路不一定好走,但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不能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要活的比别人风光。因为,除了皮相的浮华,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软软的笑了,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我道:“嬷嬷,你看我可老了?”
  “你还没到十九,说老还早呢!”
  “那我是不是比以前丑了?”
  嬷嬷嗤的一声笑了,道:“你从来也没漂亮的倾国倾城过,你这个花魁可不是靠脸蛋换来的。”
  我也笑了,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怕什么?”
  段沁,我已决定忘记你。
  虽难,但终要一试。
  因为爱你,我已耗尽所有;我再也没有同样的气力年复一年的怨恨你。
  我只剩这副皮相,日月恒长,众生如恒河沙数,你我,都是过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八.自本来今性相空寂
  “细细,你走了近一年,玉腰楼内的情势已今非昔比。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想要恢复昔日的名声,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满不在乎的笑笑,“也许比之前还要难也说不定呢,毕竟我已经是明日黄花,客人看到我已经丝毫不觉得新鲜。可是嬷嬷,风细细总是风细细,我没有变,也还没有老,就算要吃再多的苦我也可以挺过去。”
  幽幽叹了口气,我的眼光越过嬷嬷看向远处,“苦我已经吃得够多了,再多一点也不在乎。”
  手却下意识抚上小腹,我儿,你尚不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却陪我历尽苦辛。
  你何辜,让我怎么忍心。
  “细细,现在的当家花魁是碧水。”
  我记得碧水。
  碧水不是一泓水,她是比水更清更冷的女子,一袭白衣,神情淡漠,眉目之间常常流露出深深厌倦。记忆里,每当华灯初上,她就会坐在大厅中抚琴,不管周围是怎样的繁华热闹,却半点也近不得她身。
  冰雪佳人,遗世独立。
  她只是静静的坐着,带着一身疲惫,满心寂寞。
  她用冷漠筑起一道墙,隔绝了所有她不喜欢的人和事。
  “呵,客人们的口味已经变了么?现在受宠的是这样冷淡的女子?”
  嬷嬷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得不到的总是最好,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不,嬷嬷,你错了。所有得不到的,都是必须要忘记的。”
  “嬷嬷……你为什么希望我赢?碧水不一样是玉腰楼的人?”
  嬷嬷眼中有笑意,竟流露我多年未见的慈爱,伸出手慢慢摩挲我发顶,她的手掌温暖柔软,带着和我记忆中一样的淡淡香气。
  从十三岁以后,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只剩下表面的一点温情。可我仍记得,她也是那曾轻轻牵了我手,走过大街小巷,只为买我心爱糖果的温婉妇人。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也许你觉得是我对不起你,可你要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容不得太多妇人之仁。没有人是心甘情愿留在青楼的。”
  “所以,不管我有多么疼你,我都不能改变你的命运。”
  我倚靠在嬷嬷怀里,泣不成声。
  嬷嬷眼圈也红了,却扬声道:“细细,别忘了你说的话。你说过,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不一定得不到。我还等着看呢。”
  “可是……”
  “细细,嬷嬷这辈子真正得不到的,并不只是那个人。” 
  “细细,你还太年轻。有很多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我也不想再多想了。嬷嬷,我很累,我只想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我只想要活下去。”
  任你环肥燕瘦,关键只在客人喜好。
  我不是碧水,我没有她那样冷淡的性子入骨,装不来冰雪佳人。     
  可我有我的路子,风细细独有的路子,谁也学不来的路子。
  玉腰楼东南角大兴土木三月,建起一座阁楼,名曰未央。阁楼中大小陈设均比照贵族世家规制,极尽奢华。
  我生生把段王府里属于我的那一隅搬到了杭州。夜阑人静之时,关上门来,仿佛还是那时风月。
  纵然那个人再也不来,这场梦,我愿一个人做到天荒地老。 
  唯一美中不足,缺了我的琉璃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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