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38章


 
  彻骨冰冷,却有那般灿烂光华,令人迷醉到不可自拔……正像那人一般。
  那个名字,我却再也不能提起。非但不能提,更不能想起,不敢铭记。 
  唯因多情,方至无情。
  今夜月白风清,这位客人,请先满饮此杯。
  如此良夜。
  又何必一定要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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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丽有时也是一种武器。
  它能遮蔽所有丑陋,准确击中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空虚寂寞。
  每个人都渴望被那样的繁华湮没,追求一夜欢愉,并在这样的欢愉中尽力的忘记自己。
  因此,当我手握极致奢华,必定无往而不利。
  半年后,风细细与碧水,并称杭州城花魁。
  碧水个性冷清,看不出笑容的眼睛如一泓深潭,高贵的令人不敢亵渎,为那些世家公子和自命清高的才子诗人所追捧,往往千金散尽,只求美人一笑。
  碧水却常常令他们失望。
  男人的兴致反而因为这样的拒绝而愈发高昂。
  风细细是一场梦,一场你要付出极大代价才能进入的华丽春梦。
  隐然有王家气象的楼阁厅堂,葡萄美酒夜光杯,华服玉颜的宫妆美人,跪了一地的恭谨奴仆……如至尊般的生活,饮尽樽中酒,醉卧美人膝,岂不是每个男人都深埋在心中的妄念?
  一旦有一天,他们发现这样的梦境竟然可以在红尘中化作真实,这样的诱惑,又有谁能抵挡? 
  不理会你姓赵钱孙李,是商贾、官员、大盗还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不管你是俊秀少年还是垂垂老朽……只要你有银子,很多的银子,我便倾心尽力,与你同游梦中。
  春宵难得,一刻,就算要值千金,又如何? 
  我在未央阁外种尽玫瑰名种,那人说得对,玫瑰最衬我。
  这样的华而不实,这样的媚俗下面隐藏着是血腥。
  那血腥下面呢……血腥下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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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儿,你现在何处?
  我走得匆忙,不及问你归处。他们可曾将你好好安葬?还是狠心将你连同我的血泼进沟渠?
  连你是男是女,我都全不知晓。
  我儿,别问你父是谁。
  天下偌大,以你之力,定然追寻不到。
  我,亦不敢去寻。 
  你父凶残至极,他杀我,不必见血,只需他一句话,一个眼神,我便自轻自贱至无可救药。
  我儿,你父并不期盼你。
  而我,留不住你。 
  不知是不是自那以后虚淘了身子,每日我都要等午后才能起身。
  披一件湖水色长袍,站在妆台前。波斯传来的玻璃镜子,千金难求,未央阁里却有七八面,日光照进屋里,镜子互相映照,有七彩光晕投在墙壁家具地上,如虚幻仙境一般。
  镜中那人,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压一根赤金扁簪。因为额角略低,头梳的也低,一头长发,比常人浓密些,发色也并不漆黑,微微泛些琥珀光泽。
  雪白的瓜子脸,因为宿醉未醒,略有些浮肿。眼睛不太大,睫毛也不挺翘,褐色瞳仁,眼白微微泛一点湖水蓝,兴许就是靠了这一点蓝,平白添了几分天真。昔日眼中水灿光亮已不复见,只剩一点慵懒醉意。鼻子并不小巧,双唇比常人丰厚许多,却是天生红艳,水润欲滴。
  这样一张脸孔,绝算不得沉鱼落雁。嬷嬷也曾感叹,说道女人发低额窄,是薄命之相,今生注定非贫即贱,非婢即妾。夫妻儿女缘浅,终要颠沛流离,沦落一生。
  这样算来,我还真是得其所哉。
  嘲弄的笑笑,笑意从未延到眼角。
  手执一册佛经,我儿,我为你虔心祈佛。
  希冀所有罪孽,尽归于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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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澜,风静,人欲眠。
  浅紫水晶杯里盛了三十年的葡萄陈酿,握在雪白手掌中,更显晶莹明澈。
  我半卧,眼波流转,低酌浅唱。     
  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对面坐着那须发皆白的老人,是我今夜的客人。
  我倾身向他,曼声道:“王大人,江南风光,比之京城如何?”
  他忙忙地捉住我递过去的手,放在脸上不住摩挲,一双昏花老眼竟然炯炯盯住我不放,“好,好。京城怎能和此地相提并论。”
  难得这样鸡皮鹤发的老头子,竟然也会脸红。
  “那……就永远留在这里,细细也舍不得你走。”我浅笑,如春水,如春风。
  客人,你看,我就是这样的年轻。
  我温柔的看着他,就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凝视自己英俊年少的情人那样。
  我的脸上有微微红晕,我的眼中流露出崇拜和信赖的光彩。
  我将他那枯瘦的手也贴在脸上,嘴角噙着温柔而满足的笑。
  就像每个陷入爱情的少女对自己情郎所做的那样。
  红颜每每对白发。这是一场我一手设计的绮梦,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需要的莫过于来自少女的最真挚的情爱。
  男人,永远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已经得不到少女的爱慕。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得有人真心爱上他们本身。
  但是不要紧,这里是未央阁,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我也从不吝于说永远,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青楼里的永远,永远只得一夜那么长。
  何况有时候,连一夜都已经嫌太长。
  客人,不管你是谁,今夜,让我爱你。
  王大人走得很早,年纪大了的人,往往都睡不长。
  我兀自沉睡,可他将一锦囊珍珠偷偷塞在我枕头下面,我却还是知道的。
  按常理,我该在此时装作忽然惊醒的样子,对他说一些惜别的话,对那袋珍珠却一定要绝口不提,让他觉得,我对他的不舍和关心都是发自真心,和那袋珍珠,一点关系都没有。
  每个人梦醒后,一定会有或多或少的失落。那是发觉受了骗的不甘心,还有梦境与现实的差别。
  再美丽的梦境也只能在黑夜中编织,一旦天亮,有些东西就再也隐藏不住。
  这时候人们就需要一点温情,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
  可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不敢。
  我只怕我一开口,问的就不是他,而是京城的事情。
  远在京城的那个人,是我内心深处唯一的癫狂。
  明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我却不敢连问也不敢问起。 
  我最钟情京城来的客人,每一个我都尽心服侍,却从来不曾开口问起那人。
  心中却时时存有侥幸,指望哪个客人在不经意间,吐露那人一星半点的消息。
  却总是失望收场。     
  这样的平静只是假象,如同火焰外包裹的冰层。经不起一点触碰。
  那样的地狱烈焰,今时今日,我再也承受不起。
  就这样忘记,就让我再也没机会提起。
  天色已亮,我不可以再纵容自己的梦境。
  日月消长,终有一日,愿我能灭此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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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迎来送往中过完了十九岁。
  然后,二十岁,二十一岁。
  ……
  流年,只要我一日不死,就无有穷尽。
  花魁的位子不曾再有第三人分羹。与碧水始终两立,平日相见亦彼此视而不见。看似针锋相对,此消彼长,细算去,却仍不分轩轾。
  都是苦命女子,彼此哪里真有什么怨恨。不过是做场戏给客人们看。男人们总是喜欢争斗,尤其喜欢看别人争斗。若双方都是美人,更加看得起兴。
  至于谁输谁赢,倒没有人太在意。
  旗鼓相当才最有趣味。
  反正这胭脂阵间的厮杀,不必流血,又无需争至你死我活,银钱流水介入帐,何乐而不为。
  有一天,嬷嬷轻描淡写的告诉我,那次小产让我大伤元气,再加上从前喝下的那碗相思红豆汤,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有生育。
  我亦轻描淡写的笑笑。这件事,我们都没有再提起。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像段沁,像我儿,连同曾经的我自己,其实都不必时时想起.因为不管我怎样铭记,那都是虚幻如从未存在过的梦境。
  流年,就像是一副用七碗水熬成一碗的汤药,是天长地久,纠缠不去的绵长苦涩。
  我要笑着,一口一口饮下,毫不犹豫,甘之如饴。
  那日,我正临窗梳妆,忽听见窗外有人争执。
  是嬷嬷的声音,却有罕见的凌厉,甚至,隐隐的有些凄厉的意味,“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见她!”     
  “你凭什么,这样一次一次伤她!”
  “她究竟是那里对不起你,你心心念念的总要害她,难道你非要了她的命才甘心?”
  “她不欠你什么,你为什么总要在她身上讨无名债?”
  我的心跳渐渐狂乱,我满心恐惧,慌乱不堪,又焦躁不已。
  那将要触网的蝴蝶,是否也和我一样的心情?
  猛地起身,顾不得跌碎了手中的玻璃镜,人也狠狠磕到桌角,我一路狂奔,不管有什么挡在眼前,都奋尽全力扫开。
  我的心狂跳,不能呼吸。
  我的腿几乎使不上力气。
  我眼前一片模糊。
  不过是咫尺距离,我却艰难的如同跋涉过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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