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塌

第39章


  我只怕,来不及。
  以身体撞开门,我跌跌撞撞冲出未央阁。
  抬起头,就看见那张笑脸。
  段沁。
  ……
  正自贪看那面容,嬷嬷却至面前挡住我视线,厉声道:“细细,进去!”
  我恍若未闻。
  那人身在阳光照耀处,明亮夺目,正兀自向我微笑着。
  他笑着问我,“细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
  ……
  ……
  佛言:“汝爱阿难何等?”
  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
  ……
  ……         
  ……“细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段沁,为什么,你可以笑得这般灿烂,笑得像许多年前,笑得像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笑得像那些话你都没有说,笑得像那些撕心裂肺的伤痛都不是你给的?
  为什么,你还敢来面对我?
  段沁……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从来都是个呆子?只要你肯对我稍假辞色,我就一定如飞蛾扑火般生死不计?
  我咬牙,将眼泪硬生生逼回,段沁,你,欺人太甚。
  “细细,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嬷嬷的声音里竟有藏不住的慌乱。
  我想朝她笑笑,让她宽心,可却颓然无力。
  我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很慢的往回走。
  每一步,都仿佛有百年那么长。
  每一步,都是揪心的疼痛。
  可是我既不能停,也不能细想,我心中犹如火灼,我不能有丝毫犹豫。
  我满心都是恐惧,我怕,只要有半点犹疑,我就会奋不顾身。
  双手下意识抚上小腹,我知道,我儿,你早已不在这里。
  可刚才那人,他是你父,你可看清了他模样?
  我儿,不管你父所为何来。
  我儿,我们非走不可。
  哪怕逃去天涯海角,哪怕躲入无间地狱。不见,再也不见。
  躲在门后,我渐渐缩成一团,像得了伤寒一样颤抖不已。   
  段沁……现在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就在门外,我必须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不去看你,不去找你。
  可是爱……我怎样才能克制住不去爱你?
  还有恨……我的,连同我儿的,我们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不甘。
  所有死去的,都是再也不会活过来的。
  我可怜的孩子,还有我曾有过的全部希望和憧憬。
  你让我以为,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你让我以为,你会一直爱我,即使不爱,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喜欢。
  我让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依赖着你,在你怀里迎接每一个白昼来临。
  段沁,你教我,情、何、以、堪。 
  抬起手臂,我轻颤着俯首凝视上面交错隐隐的伤痕。
  轻启双唇,缓缓的,咬住。
  我狂猛地撕扯吞噬,像马上就要死去那样疯狂。
  我用尽全力,毫不留情。
  久违了的痛楚,三年后仍这般强烈。
  汹涌而出的鲜血,剧烈的几乎让我晕厥的剧痛……然而,还有一丝丝快意。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只会折磨我自己。
  也许,我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最大的敌人,是这副不能忘记你的躯壳。
  整个人,连同身心,都已经沉入深渊,也铭记着你的名字,你的笑容。
  还有,我爱你,这是,我的心魔。
  求求你……走吧……走了……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我的眼泪,一点一点,毫无预兆的滴下。
  将哭声强哽在喉,我颤抖的越厉害,撕咬的就越是用力。
  不知过去多久,不知今夕是何昔。
  我的眼前一片昏暗,不见天日。
  仿佛已经到了末世,我的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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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细,他走了。”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满脸都是泪水,伤处仍血流不止,我却感觉不到半分痛楚。
  我只是觉得很累,累得不想抬起头,累得站不起来,也没有力气去开门。
  “细细……他说他还会再来。”
  ……
  ……
  房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隐约有笑声传出。
  我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我的不安,我的愤怒,我的委屈,我的怨恨……
  呵呵,我儿,你看,你父多么可笑。
  一个已经被他弃若敝履的女人,一个他不要的女人,为什么,他还要回来找我,放我一人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三年之后,仍不肯放过我?
  段沁……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副内外皆残破不堪的皮囊,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利用之处,竟值得你远道而来? 
  呵呵呵呵呵……
  笑声渐渐变成啜泣,啜泣又慢慢变作无声。
  我像所有被伤到要害的兽,只愿远离所有目光,于寂静无人处,静静舔舐伤口。
  我的伤处太多又伤得太重,区区三年时光,远远不够。
  我儿,这一劫,不知我还躲不躲得过。
  “细细,开门好么?”嬷嬷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动我。
  “嬷嬷,我很累。”
  “细细,我知道,你先开门,好么?”
  “嬷嬷,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我很累,我什么人也不想见。”
  “我知道,我都明白。可是以后呢?这件事情总要有个收场。” 
  “你不可能永远躲着他,我也不能永远挡着他不让他见你。他的势力……根本不容我们拒绝。”
  “嬷嬷,让我静一静,我现在什么也不愿想。”
  “等事到临头再说吧,反正我贱命一条,他想要就拿去好了。”
  “细细……这一次你不会再跟他走了吧?”
  “呵,嬷嬷,你以为我真的倾国倾城到令人念念不忘么?不管这次他想要得到什么,我敢保证,他要的一定不会是我。”
  “嬷嬷,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阵子。”
  “……那好,细细,你有什么事情,就让荷香来叫我。”
  ……
  血流在地上是什么颜色的?
  是很浅很浅的粉红色,简直淡薄的像酒。
  眼泪流到地上,很快就被吸吮干净。
  我坐在昏暗中一动不动。     
  ……
  “难道你甘心就这样被抛弃?”
  “因为你太烦,你就像天龙八部里的莫呼洛迦,那条大蟒蛇,日日夜夜,你缠得我喘不过气来。”
  ……
  那些我以为我早已经忘记的,那些我再也不愿想起的,原来,从来都不曾真正的放过我。   
  九.生死爱流悉枯竭故
  那一夜似乎过得特别的漫长。
  我睡得极不安稳,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很多人,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孔。每一个都似曾相识,却记不得来历。每一个人,都狞笑着看得我满心慌乱。
  又有很多双手伸过来,想把我拉进无尽深渊。
  还有我儿,你在我身后,苦苦追逐,惨叫连连,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你可知我在心中泣血?
  梦中段沁带着笑容向我走来,我却惊叫着后退不已。
  原来说什么不爱,无恨,都不过,是我自欺欺人。
  天还没有亮,我却再也不想睡。
  叫醒荷香烧了洗澡水,我将自己浸在里面,我要安静的想一想。
  伤口泡在水中,钻心疼痛,却怎及得上段沁曾经给我的那些。
  既然躲不开,段沁,这一次,我也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米珠穿成的珍珠鞋。
  孔雀翎编织的霓裳。
  赤金点翠的金步摇。
  拇指大小的独粒红宝石簪子。
  随手打开首饰匣子,向桌上一倾,珍珠,白玉,猫眼,翡翠,红蓝宝,祖母绿,金刚钻……滴溜溜四散滚了出去。
  什么稀世珍宝,在我眼中不过是些比较美丽的石头。
  我这半生总不能离开的,却也是这些石头。
  它们是我的武器,我的亲人,我的同伴……
  这么多年了,真正的风细细其实是躲在华丽身后的小丑。 
  我那样懦弱,那样自卑,我被华丽保护,也被它压制的抬不起头。
  这一次,我决定一个人面对你。
  我穿上市井妇人常穿的青衣布鞋,绾一个锥髻,插根荆钗。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卸下了奢华的风细细,原来竟是这样瘦弱和平凡。
  终于了然的笑笑,段沁,难怪我只是你的过客。
  从那以后,我有多久没有踏出玉腰楼?
  乍一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竟一时不知南北东西。
  行人自我身边匆匆而过,谁也想不到,这打扮简单相貌普通的妇人竟是青楼里一夜千金的花魁女。 
  我也不曾注意别的人,我的眼紧紧盯着街对面。
  那个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时光对他荏的宽容,我已显老相,他却未变。
  不……他也变了,他不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更像另外一个人。
  那个和我一样在身后追逐他的人。
  云毓……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段沁看见我,柔和的笑了,“细细,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没想到,我竟会对他回以微笑。时间会过去,什么都会死掉,但是段沁的笑,从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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