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94章


  林若芷没有答话,有些畏缩地侧过了头去——这三日来,她一直未再说过一句话。白日里他会为她打来吃的,洗得干干净净,架在火上烤熟,在她醒来时递给她。每天夜里,他也只是安静得像孩子一般紧紧拥着他取暖……林若芷并不再抗拒,然而连日来,无边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宛如看不见的屏障。
  她知道聂云的体温正一日日冷了下去,冷到他拥着她入睡的时候,她都时刻觉得第二日太阳东升之时,他便会永远地阖上眼。
  然而,他看似蜉蝣般快要耗竭的生命却固执地停留在日渐冰冷的躯壳里、奇迹般地延存了下来……
  他的胡须一日日长了起来。
  时至如今,她已不想再做无畏的挣扎、妄图从他身边逃离了——因为她知道,这么多日以来,他其实一刻也没有真正睡去过。
  白露剑重新出鞘的一瞬,她看到躺在地上宛似沉睡中的男子的眼睛蓦地睁开。微肿的眼睑下,眼神锋利雪亮,宛如手中剑光。
  “你要做什么?!”自聂云齿缝中蹦出的五字冷锐犹如来自地狱。然而,那样冰冷的语声中,却隐约透出一种深植入骨的失望。
  透着神经质的焦虑而惶恐的目光逼视着她,宛如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野狼。宛如……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孩子。
  林若芷收回剑鞘,以平静的目光与他对视:“帮你刮胡子。”
  这还是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对他开口——她不想再让他对自己有任何误会,因为再小一个误会,也足以将他此刻敏感脆弱的神经彻底打垮!
  “你骗我!”聂云反射般地冷声反驳,“你要杀我,是不是?!”
  “……”林若芷阖了眼,不再答话。苍白的脸上有疲惫的表情。
  铮然声响中,魑光已停悬在她颈边,然而她依旧没有睁开眼……仅仅片刻后,剧烈的疼痛便贯穿了她的琵琶骨!林若芷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大力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然而泪水却终于无法抑止地顺着她的耳鬓滑落。
  “以后,我就不必再怕你了……”意识弥留前的一刻,她听到那个魔鬼在她耳边轻语。
  ……
  
  醒来之际,她已安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或许是他带着自己跑了百里远,这里是某家客栈的房间;也或许是他闯入了某家民宅,灭了人家全家,夺了人家的房舍……但是这些,如今对她而言,都已不再重要了。她全身上下已完全使不上分毫力气——苦苦修习多年的武功,终于被这个魔鬼废了……
  卧在床上,心中不由掠过一丝苦笑:她真是前世欠了这个魔鬼啊……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爱过彼此,终究抵不过——宿命……
  聂云这时已轻轻将她扶起身,无法动弹的她只能任凭自己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聂云握起调羹,小心翼翼地吹了口气,即将汤药喂到她唇边……
  然而,她却拼着最后一分力气,扭头用力将那个药碗撞翻在地!
  滚烫的汤药溅了他一身一脸,药碗“砰”地碎裂,落地时发出清脆的音响。
  林若芷沉默地等待他的再次发怒,然而他这次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俯下身,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拣起——不经意中,手被碎裂的瓷片割出一道深长的血口,血淌满了聂云手臂,而他却仿佛分毫察觉不到疼痛般,收拾完地上的茶盏碎片后,便推开客栈的门,轻轻掩门而出。
  两个时辰之后,又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送到她嘴边。
  “不喝它,你会瘫痪。”聂云的声音出奇地软了下去,然而,当他将药勺递到林若芷唇边时,回应他的,却又是一阵清脆的声响——
  “……”聂云依旧什么也未说,默默低头将茶盏碎片一片片拾起。
  两个时辰后,他又端着一碗药推开了她的房门……当她打翻了第九碗药时,聂云依旧是一声不吭,默默俯身拾起茶盏碎片——起身之时,他的脚步已有些虚浮……
  三日三夜了,他又清瘦了好几圈,而他手上的血早已经凝结,却一直还未来得及清洗。
  林若芷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她的心已经再也狠不下去了。第十碗药端来之时,她终于打开嘴,含泪将他喂到唇边的汤药含下……
  尽管靠在他臂弯里低头喝药的林若芷此刻看不到,然而,她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对方脸上欣喜若狂之色——他握着药勺的手在颤颤发抖,却强自克制着手上的动作,将汤药一勺一勺递到她唇边,喂她服下……
  ……
  
  前往华山的一路上,二人驾着雪儿,一路共乘一骑。这一幕似曾相识,然而,一切与十二年前已经不同了。
  与两年前也早已完全不同了。连她的爱马雪儿,都老了……
  抵达长安之后,他陪她最后一次去茗剑山庄祭拜了她爹娘的坟冢。
  “你……不去见你女儿一面吗?”
  这晚的月亮很圆,夜空宁静祥和。聂云与林若芷坐在茗剑山庄的废墟内,林若芷抬头望着飘着小雪的夜空,喃喃着道。
  明日,他就要动身前往华山了。明日,便是除夕。
  万家灯火的除夕。然而此刻他们并肩坐在这片古老的废墟内,冰冷的雪花飘落二人身上,弥漫在二人周围只有无涯的宁谧寂静和冰冷。
  在她话声中,聂云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许久之后,他只低声地摇头喃喃道:“我……没有女儿。”
  林若芷转过头,沉默地看着他,却见他像个孩子般将头枕入了她肩头,哆嗦着喃喃道:“我没有……女儿……”
  “我没有……没有杀……”耳边,他的声音颤抖而含糊。
  “你没有杀他……没有……”林若芷静静地将他抱入了怀里——那是那么多日来,她第一次主动抱他……
  “我没有杀他。”仿佛怕冷一般,聂云在林若芷怀里蜷缩着身子,坚定地重复。
  “……”许久的沉默后,林若芷轻轻拨开他额前的散发,在他额心上轻轻吻了下去……
  随即拍着他清瘦的肩膀,柔声道,“你没有杀他。”
  ——怀中,他的身子比十二年前更加瘦弱。
  “你睡吧。”林若芷将聂云的头放在自己膝上,用手轻轻梳理着他的长发,柔声道。
  ——或许,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都未曾真正安睡过吧?
  怎知闻得此言,聂云却立刻警惕地睁开了眼,戒备地盯了她片刻。却见白衣女子静静笑着,声音轻柔得如在唱着一支摇篮曲:“睡吧,我吹曲儿给你听。”
  ……
  还是那曲“莫失莫忘”——他们之间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告别。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若是小时候我不偷跑去洛阳看花卉,也许,在洛阳城街头,也就不会与你重遇了吧?
  ——也许,若不是因为我,若没有那次擂台比试,你现在依旧还在洛阳做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凡自在的花子。
  ——也许,无法逃离命运掌握的我们,还是会在鬼棘组织相遇——那么你最后,会选择谁呢?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
  
  这夜,夜空出奇的宁静。没有人来打扰这对孩子。
  在清澈舒缓的乐音中,聂云终于安安稳稳睡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聂云醒时,见林若芷正翘目望着远方,目光缥远。
  聂云拾起地上的长剑,却没有再抬头看她一眼,只缓声说:“我要走了。”
  今日,便是除夕了……
  见林若芷一声未吭地呆呆坐着,也并未抬头看他一眼,他终于咬紧下唇,转身离去。
  他知道,这一次的离去,便真的是——永诀——
  然而,便在他恍惚离去之际,却听闻身后脚步声响,风中传来淡淡白芷花的香气,那香气瞬间将他围绕——
  “聂云……”白衣女子在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他闭目不语,然而牙齿却在下唇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殷红如血……
  “若是这次决斗……你胜了我二师兄的话……我会、在这里等你。”
  胜?她说的是“胜”。在白芷花的幽香气息,他的眼中无声地腾起一层水雾——远处的一切,都看不清晰了……
  无边的静默中,他缓缓转过身,环臂将身后女子拥入怀里——他抱得那么紧,仿佛想将她的整个灵魂都嵌入自己身体里……
  “我是喜欢你的。”终于,一直都不曾承认过的话语从他薄唇中吐出,一字一字、带着颤音。
  怀中女子静静点了一下头,眼中却早已水雾弥漫:“我……也是。”
  “从我们初遇时起,我就一直……一直……喜欢你。”
  “无论你这一世如何对我,若有来世……我都不会……”
  “来生……无需、再相逢。”淡漠的话声中,聂云缓缓松开了她,茫然地走到她爹娘的坟墓前,默默将那柄魔剑埋入了土里。“这把魔剑能引动我身体里罗喉罗神一族的力量——明日为风儿报仇,我希望能跟他公平的一战。”
  “聂云哥哥。”最后一次,她开口唤他这个最初的称呼。十二年的时光宛如逝水倒流,四目凝望间,往事如梦,无数幻影纷至杳来。
  咫尺间的距离,如此切近,却又如此遥远,竟似已相隔了一生……
  “若是这次比剑……你赢了的话……我会在这里等你。”
  “等我?”聂云重复着这两个字,目色荒茫,“我给你的痛苦已经太多了……”
  “如若……如若我服下忘忧草,忘记我们之前所有的过去呢?”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流下,林若芷笑容凄凉,明澈的双眼底却是坚定的神色,“忘记所有的过去,和你……重新来过——你不需要再防备我,因为失去了记忆的我,再也不是你眼中那个自恃正义的‘林女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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