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2章


朦胧着,听说太太把孩子
叫到上房,要长留在内宅;转过年儿来就给少三爷当侍读书童;月银照领……
  “老管家”微咧了咧嘴角儿,倏地合上了双眼。
  这时,牛子——就是日后中堂宅里的少管家,正跪在内宅上房东暖阁当地下,听候
分派。
  “就这么着,”太太看了看廊下侍候着的连福、连禄,连寿几个家童,就侧身对坐
在上首的大人说:“就让牛子随着他们,叫‘连喜’吧。”
  大人轻拈胡须,点了点头。
  只见那孩子微扬小脸儿,一双清灵灵、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上一望,口齿清朗地回了
一句:
  “奴才连喜,谢中堂大人恩典!谢太太恩典!”
   
 
第一章 含芳馆写真
  (一九一八年春)
  一
  一阵轻风,顺假山子打了个漩溜儿,把月牙河岸上那几棵梨树撩了撩,雪似的花瓣
儿就簌簌地落了下来,给这园子里的阳春暖景,添了些淡淡的香气。
  这天午后,连喜安顿少三爷歇了晌,就悄悄儿来到靠着花园子的内书房鉴清斋。见
后窗外飘进来的梨花瓣儿洒了半书桌,他就轻轻拂落到自己手心上,托着,向窗外一撒
手,任它们随风飘去。
  他不觉一抬眼,从这后窗向园子里望去,那河边太湖石假山子后头,半隐着一座三
间口面的花厅儿,前檐下悬着块楠木匾,匾上是双钩填绿的汉隶:“含芳馆”。一见这
情景,他就忽地想起这天清早儿,到这内书房侍候中堂大人的情形来,就立时把眉头皱
紧了。
  虽说当时经了辛亥革命,到了民国七年上,隆裕皇太后早已代小皇上颁发了《逊位
诏书》,“大清”也早改称了“前清”,可这宅里的中堂大人就在帔恩堂上明宣口谕:
满宅男丁,一律不准铰辫子,不准换装束,不准改称呼;大门里的回事处,二门里的议
事房,务必按旧例筹办往宫里孝敬四季干鲜果品、为皇上庆“万岁节”(皇帝生日)、
给四位太妃请吉祥安等诸般事宜……只是在这念报、念信时候,允准照读,不必因有所
讳而改口。这几天,正在从两广来的报刊,有关广州“护法运动”及“非常国会”的消
息多为中堂所关注。当日清晨,大人端坐在一把南式交椅上,微合二目,听侍立在书案
旁的连喜念孙中山愤然辞去军政府大元帅之职的《通电》。
  “……吾国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争雄。南与北如一丘之貉。虽号称护法之省,亦
莫肯俯首于法律及民意之下……”连喜念着,心神可总不大安生,有意无意之间,瞥见
后窗外含芳馆旁边梨花荫里,隐约着个穿杏红袄的人影儿;可他知道,此时不得分神,
只好念了下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斯之谓也……”
  大人闭目听着,面容渐由平和,微露出三分冷笑。
  当时,正要再念下去,见连寿已站在门前,手上拿着个拜贴。等把那贴子接过来,
见那下款落的是:“前清宪政编查馆提调杨度”;下缀两个小字:“皙子”。
  连喜知道,这就是三年前那位拥戴袁世凯称帝的“洪宪六君子”之首、筹安会理事
长,等他把这拜贴呈上,大人并不睁眼,只听了他的口报,就在鼻子里轻轻,一哼,说,
“当初他依附袁项城,现今项城已死,他还不是来谋个差事的——去告诉他,说我身上
不大好,太医严嘱谢客;有什么话,就留下吧。”可连喜知道,昨儿耿太医来,不过仿
了宫中的作派,诊了个“平安脉”,开了剂“代茶饮”罢了,他领命来到外书房契兰斋,
见那杨度四十三四年纪,面孔白皙,髭须疏朗——难怪他的雅号叫做“皙子”呢。连喜
恭谨地将中堂的意思委婉转达了,那杨度倒豁然一笑,告辞而去。待他将杨度早已备好
的一封便函呈上的时候,大人看也不看。回到内宅,就命“更衣”,“套车”,说是到
同府夹道陆总长宅里去小聚,要盘桓一日,让太太和刚回来住娘家的姑太太自便了。
  送走大人,连喜借回来收拾报刊的功夫,从后窗朝含芳馆张望——那一点“杏红”
早没了踪影儿。他不觉把双眉皱得更紧了。
  此刻,他又朝那窗外望去,就见那西洋客厅里女宾室的几把泥金扶手,曼彻斯特丝
绒蒙面子的靠背软椅,这鉴清斋后厦里的一张大理石镶心的红木书案,也都已经让二门
外头几个在懒凳上当班的,给搬到那花厅上了……他望着,不禁从这后厦的边门出来,
在河边停步,长叹了一声。
  风,停了停。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渐渐清晰起来……
  连喜进宅十年了。合宅上下,都说他出息得活像重投了一回胎——瞅这身架、眉眼、
神气,怕是任谁也形容不出。还是当年从太太娘家陪奉过来的那位李妈妈,说得贴谱儿:
“这孩子,原是天上那棵婆罗儿树;只因遭了劫,打落凡尘,在蒺藜窠子里忍了几年。
可等王母娘娘拿玉勺儿给浇了瑶池水,太白金星又伸手给叩了叩天灵盖——您就瞧瞧吧,
比那二三路宅门儿的公子哥儿还体面,还灵秀,还文雅;这不眼瞧着就是描着少三爷的
影子出息么……”难怪那天他正在上房廊下给那只翡翠绿鹦哥儿添食的工夫,太太看着,
也不免隔了竹帘子说:“老三,今儿个的经,你给我抄完了吗?就又到这儿弄它玩儿来
啦?”说得李妈妈也在一旁笑了。可他自个儿,倒仿佛压根儿就浑然不觉似的。
  这不,任凭又一缕轻风把水面上他那影子给弄乱了,还纷纷地往上漫了一层落花……
  这时候,就见从内宅角门儿通向这花厅的游廊上,李妈妈正抱着个东洋仿蟹篓大肚
儿茶色瓷花瓮,引着连福、连寿,到那厅上去陈设铺排一番。远远地,就见李妈妈把花
瓮轻轻放在那案上,才从右腋处的衣袢儿上抽下手绢儿,略擦了擦鬓角儿,指点着福子、
寿儿忙活起来。
  “哟,”李妈妈忽而朝这边瞅着,“那梨树后头风地里站着的是谁呀?——我们少
三爷吧?……”
  “不是!”连福擦抹着桌椅,似笑非笑地插言,“那是您老人家的宝贝干儿子!”
  前年腊月,连喜娘病危,太太派李妈妈去八里桥看视。在病床前,李妈妈含着泪得
了托孤之嘱认了干亲。
  “是喜子呀?一个人儿愣在那儿干什么哪?”李妈妈故意一板脸,点手叫着,“还
不快给我过来!”
  连喜只得过了小石桥,上了花厅,给干娘跟哥们一一道了“辛苦”,托词说是去给
少三爷到鉴清斋找本书。
  “又什么新词儿洋书哇?”李妈妈说着,不由得笑吟吟地瞅着眼前这个刚抽够了条
儿的半大小伙子,不觉伸手把他那根油光乌亮的大辫子上沾着的几片梨花瓣儿给轻轻拂
落了去,才又说,“少三爷把一本洋书就随手扔在这厅儿上了,还不赶紧拿走——让大
人看见,又得……”
  连喜一看,廊下那五彩瓷绣墩上放着本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就应着,拿了起
来。
  “前儿晚上,太太让我把大人年轻时候一件鲜亮衣裳给你找出来,改了改;就放在
你屋里炕上了。等太太、姑太太起晌过来,你换上,好侍候着;别人看着,不也体面?”
  一听干娘说得格外轻悄的“别人”二字,他心里就汪着半盏茵陈汤似的,苦,涩,
又含着点儿酸——唉,每年春分前后,合宅都要喝些个这药汤子,说是为避春瘟……他
明白,这滋味就连着她——李妈妈的远房侄女,那个自幼父母双亡、清瘦脸儿单薄身子、
总扎着青辫根儿的小妞子。他记得,妞子属兔儿,比他小一岁零八个月,那时候,妞子
一到宅里来看她婶儿,就总跟“喜子哥”在小后院玩过家家儿;还总掉着挺老大的眼泪
珠子生不愿意走……哦,今年二月二那天,太太派他进王府给姑太太送果盒,又到老福
晋上房去请吉祥安的时候,见一个松松地梳了根大辫子的丫头,正跪在床前脚踏上,给
老主子捶腰呢——那就是她,改名儿叫小玉;掐指一算,她进府当差,整整七年了。今
儿个她来……
  “去吧,”李妈妈微板了板脸,说,“回来顺路到花房子去,给我多要几枝白斗球
来;姑太太就希罕这路洋花儿。要不价,当着那个描像的洋婆子面儿,又该冲我使性子
了……”
  “哼,”连福给花瓮里灌了水,斜了连喜的背影一眼,嘟哝着,“公子哥儿的胚子,
奴才的命!”
  李妈妈听了,不觉沉下脸来。
  二
  连喜回到自己下房里,就见前檐小木炕上放着件深绛色的贡缎袍子,叠得边边式式。
把他那本《茶花女》随后放到桌上,就把那袍子轻轻一抖,刚要对着条案上的帽镜试一
试,又觉出袍子上……一摸,从暗兜儿里掏出个猩猩红印度绸绢子包儿来。忙打来一看
——
  一块羊脂玉鸾凤抱云珮,温润晶莹,压在他手心上;一根石青丝绦,分股穿着一对
红珊瑚坠儿,唰地从他手上垂了下来——他,愣住了;不知为什么,他忽地又想起了
她……
  二月二十二那天,太太五十五岁小庆。在广德楼订了仨正面儿包厢,听谭鑫培的
《珠帘寨》;还派李妈妈进王府把老福晋也给搬请来了。只见有个大丫头,双手抱着件
仿氆氇花式细泥子斗篷;另一个小丫头,就是小玉,一手托着个银唾盒,一手夹着个墨
绿大绒圆坐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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