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3章


俩人都笔管儿条直地站在老主子后头,侍候着,姑太太当然得来了,
带着小香儿,随老婆婆之后,却高扬着脸儿,挺自在地朝四下里瞅着,一对钻石耳坠子
摇得晃眼。当时,太太紧迈了两步,上前稳稳当当儿地给老福晋请了个蹲儿安,又亲手
搀着,让进居中的包厢里;随后才只赔了张笑脸儿,拿眼神儿让着小姑子进了左首包厢。
连喜呢,正陪着小三爷在右手侍立——就在那会儿,他觉出少主人神气不大对:两眼发
直,紧瞅着正给老福晋放坐垫的小玉——登时,连喜心里一胀,活像灌下一口温吞吞的
茵陈汤……这一晚上的好戏,他竟仿佛一句也没听见似的。
  正想着,就听窗外喊了声“喜子哥”——是小香儿,那个穿杏红袄的;连喜忙把玉
珮草草一裹,掖进炕角被垛里。
  “喜子哥,太太让你到花厅儿侍候着呢。”那贴着窗根儿的话音又忽地轻了,“你
猜,这回是谁跟我陪着姑太太来的,嗯?”
  不等回话,又说:“我们老福晋说了,少奶奶可有了喜了,让小玉姐过来帮我侍候
着来了——你还不知道?”
  “我,”连喜觉得心里那汪子茵陈汤里,又忽地舀进了一大羹匙绵白糖,“我怎么
知道!”
  “你呀,你什么不知道!告诉你,上头晌觉都叫起儿了。英国使馆那个黄头发女画
匠也到了。可就等你了……”
  听香儿嘻笑着走远了,他不觉又摸出那绢子包儿……等他换上衣服,掸了掸鞋脚,
匆匆来到花房子,要了一大捧雪团儿似的斗球,进了园子的时候,他却在游廊上停了脚
步。
  花厅里,小玉正半侧着身子坐在那绣墩上,只由着小香儿贴着她的耳根子嘀咕着什
么。见她穿了一身浅丁香紫的琵琶襟小夹袄、散腿夹裤;衣边裤脚,都镶了一圈儿韭菜
叶儿宽窄的深丁香紫滚边儿。清水脸儿,只在双唇上淡淡地点了些胭脂。头上挽了一对
莲蓬抓髻,稀稀朗朗的“刘海儿”,半遮着眉心上凝着的思虑。一对小巧的红玛瑙耳坠
子,贴着两腮,轻轻儿悠荡着。眼神儿却只随便瞄着刚挂到廊下的那只翡翠绿鹦哥儿;
不嗔,不笑,也不言语。
  “喜子哥,过来呀!”香儿眼真尖,微绷着脸儿,迎上来;接过白斗球,一笑,躲
到那书案旁边,背过身子去,摆弄起花枝来。
  连喜打了个沉儿,只顺着眼角,说:
  “府里老王爷、老福晋,可好?”
  “承问,”小玉连忙起身,也顺着眼角,应了一句,“老主子们都好。”
  “我们姑老爷,姑太太,可好?”
  “少主子们也都好。”
  俩人,仿佛没话了。
  廊檐底下,景泰蓝架子上那只鹦哥儿,一扭头儿,倒说了话:“寿儿,上茶!”
  “哟,”香儿回头一撇嘴,“我们刚来,你就‘端茶送客’呀!”
  那俩人,还那么站着,愣愣的。
  “禄儿,”那鹦哥儿一扬头儿,“套车去!”
  “哼!”香儿随手把那斗球往花瓮里好歹一插,沉着脸,说,“喜子哥,这可是你
教的它这么官腔官调儿,专来打发我们的?”
  “我哪儿能……是少三爷随便教它的。”
  “喜子,”鹦哥儿又吩咐着,“研墨!”
  香儿瞪了那鹦哥儿一眼,又噗哧儿乐了。
  “香儿妹子,”连喜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先陪着……你玉姐吧。我,就
来……”
  连喜顺游廊到了角门,一回头——见小玉正站到那书案旁边去,把那花瓮里的白斗
球,一枝儿一枝儿地插匀;却不由得朝这边儿偏了偏脸儿——远远看去,腮边的红玛瑙
耳坠子,仿佛悠荡得欢了……
  连喜赶到少主人卧室窗前,早听见抑扬的诵读声:
  Drive m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①
  
  ①雪莱《西风颂》中句,意为“把我的陈腐的念头扫出这宇宙,扫去枯叶好把新生
的催发”。
  诵读声猛地停了。只听少主人隔窗问道,“喜子吗?……进来!”一见连喜,忙问:
“是姑太太请了个西洋女画师来画像了吗?”又不等答话,接着问,“听说,陪着来的,
还有个小姑娘子,就是上回在广德楼见着的那个?”
  连喜只垂手应着,心里又一阵苦涩。
  “她叫什么呀?”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少主人忽地喝道,“给我更衣!”
  “爷,上头并没传您;再说,又有外宾在……”
  “混帐!快给我拿衣裳来!”
  “爷今儿该抄的《金刚经》还差六行,太太要问……”
  少主人却冷不丁地不言语了,只笑眯眯地打量着:“你今儿是怎么了,喜子?”
  “奴才为爷好,省得惹太太生气……”
  “扯你娘的躁!”少三爷小脸儿煞白,拍了桌子。
  连喜却抬头直望着少主人,抿了抿嘴唇,才半提醒着,说:“爷既这么‘娘’长
‘娘’短的,可别忘了,我娘老了的时候,是太太亲自指派了陪奉妈妈,赶了几十里旱
路,去到灵前烧钱化纸,吊过丧的!”
  连喜见少主人脸上又由白转红了……直到香儿传来姑太太话,叫他到含芳馆去,少
主人才长叹一声,说:“先给我打开黄绢,抄经!抄经!”
  连喜安顿了少主人,才来到含芳馆:见当地下早支了个三条腿儿的大画架子,旁边
一个外国妇人,身穿满式玄青香云缎团花外褂子,满头黄发挽了个高高的美人鬏,插着
枝点翠宫花,正坐在那洋扶手椅上,一边瞄着换了身玫瑰红鹅天绒洋礼服、端坐在摆了
白斗球的书案旁、怀里还抱着只雪白的长毛波斯猫的姑太太,一边举着支长杆儿扁头儿
笔,往那画布上点抹着。
  “……其实,弥尔敦夫人也不是生客了,我就敢开个记者招待会,宣布别人骂民国,
唯独我不骂的理由儿:这一者,男人们甭再起五更上朝,去提心吊胆地侍候西佛爷、东
佛爷的了;这二者,女人们听出戏、赴回宴,也能自自由由儿地订个包厢、坐辆敞篷儿
马车了——你们说,这民国有什么不好?哼,真是的……”正高论不住嘴儿呢,一见连
喜,姑太太就舒了舒腰肢,笑着对女画师说,“夫人,您也歇会儿吧。我可是腰都酸了。
来,喜子过来。——要说‘模特儿’,您看这孩子怎么样?”
  “Oh,handsome(嗷,漂亮)!”女画师惊叹着。
  “喜子,”姑太太轻提长裙,问,“你会说洋文吧?”
  “奴才不会……”他只得半低着头搭着话,却借了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小玉正躲
在那一瓮白斗球后头,轻轻揉着铺在案上的孔雀蓝丝绒台布穗子;低着头,眉眼都隐到
了“刘海儿”后头。
  “不会?就凭你?”姑太太微嗔着,“我早知道,你常陪老三往李中堂四公子那个
出了名的大通事家里跑呢!”
  “他会,少三爷教的;”香儿在一旁低低地插了一句,脸上堆着笑,“我早就听见
连这鹦哥儿都给教会啦!”
  “不能吧,”女画师操着远不够纯正却还清晰的京白,说;又放下画笔,瞥了那案
上的花瓮一眼,“中堂阁下和日本国友好得很——那花瓶,不就是他在辛丑年出使日本
时候,东京金融界巨子原田梁二郎先生赠送的吗?”
  姑太太却只顾挽了女画师,来到前廊的鹦哥儿架子底下。
  “How do you do(你好)?”女画师用纯粹的伦敦音,好像只为凑趣儿似地,说:
  “豪——都——尤——都?”那小精灵儿连个愣儿都没打,就从容应对着。
  “哟,嫂子,瞅这小东西儿,多可人疼啊!”
  太太只得赔笑应付着,眼神里却含着三分忧虑。
  这时候,小玉托着个小巧雕漆盘,里头放着四碟蜜饯果脯,来到廊下,请宾主随意
用些个——就在那一瞥之间,连喜看见她那琵琶襟右开气儿底下,露出个羊脂玉珮;分
明也是鸾凤抱云纹样,石青绦子,一对红珊瑚穗子坠儿……
  三
  第二天大晌午。少三爷还在卧室当地下不停脚地转着,不肯歇晌。连喜知道,昨儿
姑太太跟那洋夫人盘桓得很有兴致,太太却因中堂吩咐过“内宅不得接待外国女宾”而
忧虑着,竟谁也没顾上传这位三公子到含芳馆去。连喜更知道,此时此刻,少主人心缝
儿里折腾着的是个什么想头。
  “走!”少三爷忽地停了步,把眉头拧了拧,拔腿就往外走,“没人搭理,咱们自
个儿去!”
  “爷您这是……”连喜上前打了个横儿。
  “傻小子,”少主人冷不丁一笑,“到鉴清斋大玻璃后窗户那儿去,还许真能‘票’
上一出《三看御妹》呢……”
  悄悄来到那扇朝着含芳馆的窗前,少三爷就失了神。
  那花厅上,只李妈妈跟小玉娘儿俩坐着歇凉儿。
  “瞧瞧,挺好的一块绢子,拿着逗猫玩儿,生给抓了个三尖儿口子——我们这位活
姑太太呀!”李妈妈说着,把一块浅绿绢子跟一个小巧针线荷包,递给小玉,“拿绒线
给压上个花儿朵儿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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