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4章


等歇过晌,姑太太还……哟,你怎么把这块珮带出来啦?——
这可是人家四格格偏疼你,临出门子留给你当陪嫁的念恤……那块呢?……哦,可收好
它……”
  小玉“嗯”了一声,接了活计;却若有所觉,朝这后窗瞟了一眼,又没事儿似的,
拿眼神送走了婶子,才就势坐在廊下那绣墩上,略沉吟了一会儿,从荷包里拈针抽线了。
  少三爷愣在窗口。连喜却躲在落地罩后头,不忍抬眼。
  那小玉,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却生是不把那线往针眼儿里纫,只朝这后窗出神,
随口轻轻地哼着小调儿:
  “买了张杨柳青的大美人儿啊。”
  “你可别看丢了魂儿……”
  她哼着,还那么一手举针,一手举线,愣着不纫——一阵小风,把几片梨花瓣儿洒
在她的琵琶襟上:
  “打个哑谜没有半拉字儿啊。”
  “猜不着就别登奴的门儿!”
  那针,那线,还那么两下里空举着,不纫——又一阵风,把她衣襟上的花瓣儿拂落
到了她的鞋帮儿上……
  少三爷真地丢了魂儿似地愣着。连喜也只略一抬眼,却见树荫里闪出个穿杏红袄的
人影——小香儿,凑到小玉跟前,咬了几句耳朵,才猛地扭过脸儿来,朝这后窗嗔怒似
地说:“给我出来吧你!还藏着装什么大个儿的傻二哥!”
  少三爷身子一晃,还魂了似地,扭头拔腿就跑出书房正门。连喜却抬起头来,见小
玉手上,针还是针,线还是线……
  “你给我猜!”回到卧房,少三爷就逼问连喜,“她老那么一手针一手线,就不纫,
给我打的什么哑谜,啊?”
  连喜只半低着头,紧抿着嘴唇。
  少三爷渐渐赔出三分笑模样,又忽地伸开两手,搂住连喜肩膀,摇着,连叫着“好
喜子”、“好兄弟”。
  “奴才真猜不出来。”
  “就凭你,猜不出来?”少三爷脸色渐白了,“好,等你们一眼不见,我就去跳筒
子河,去跳金鱼池,去……”
  连喜还紧抿着嘴唇,不吭声。
  僵了好一阵子,见少主人眉梢忽地一挑,脸色煞白,喊着:“猜出来啦!喜子,我
猜出来啦!”
  连喜咽下涌到嗓子眼儿的苦涩,听着。
  “她……她打的哑谜是——‘望、眼,欲、穿’!喜子!错不了!‘望眼欲穿’!”
少主子顿时又两颊飞红了,“她看见我了!她认出我了!她想我了:你说是不是,喜
子?……我得娶她!家里不准,我就带上她出洋!亚蒙能娶茶花女,我为什么不能娶她?
Oh,My dear!My darling!My heart!My……”
  “还说洋话哪!”李妈妈推门进了屋,“大人怒啦!”
  “怎,怎么啦?”见李妈妈神色不对,少三爷嘀咕着。
  “怎么了,爷自个儿惹的乱子,还装傻——今儿前晌大人也不知在哪府里席面上见
着英国公使了,人家直夸三公子您英国话说得好,当下就说请您去留洋,还倒贴吃穿
呢!”
  “那叫官费留学!”少三爷眉梢挑了挑。
  “可大人拿好话给推辞了。唉,上去自个儿回话吧。”
  上房里大人怒气未消,太太、姑太太默默陪在一旁。
  “……我是平白拘着你们,你们可曾知道其中的深浅。当年西佛爷在世,嗯,就是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上,”大人渐缓着语气,说下去,“军机大臣瞿鸿机原是深得太后赏
赞的,但有一回,他在乐寿堂听出太后微露出要罢免庆王爷军机领班之意,谁知三日后,
英公使夫人趁太后招待游园之便,当面询问此事。太后只可含笑否认而言它。但英伦泰
晤士报已将此事披露全球了。经查,才知是瞿家女眷同英国公使馆某女官来往,竟泄此
机密。当时,群臣保奏,那瞿某虽暂免一死,却仍未得善终——而你们……”
  此刻连喜陪少三爷来到廊下,低声跟大管事探听原委。
  “你们可知那女画师的来历?她曾给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的夫人、给德皇的长公主
写过真,分明是个手眼通天的女谍员!可你们……嗯?谁在门外鸡缩着呢?进来!”
  少三爷只得蹭进堂屋;连喜仍在廊下侍立。
  “虽则西佛爷归天了,可这英、美、德、日、俄诸列强并峙于世界,袁项城、孙逸
仙、徐菊人、张雨亭也可谓并起于国中。我欲斡旋其间,唔,”大人说着,将桌上那焖
了普洱茶的康熙五彩盖碗儿轻放在自己掌上,稳稳端起来,才正色说下去,“若要自全
而且自立,除去像这掌上茶盅,务必居中、持平以外,别无良策——而你,老三,亏你
想得出,叫鹦哥儿说洋话,让它给我惹是生非!”
  此时,姑太太正要插言,却见连福在门口探头探脑。
  “禀大人,日本国财界人士原田梁二郎先生候见。”
  “哼,”大人听了,不惊不异,却拈须一笑,“英日两国,原就东西对峙;如今,
即令在这等小事上,你不持平,人家就找上门来了——更衣!”
  大人才出去,姑太太就冲着嫂子哭起来,又让身边的小玉、小香儿收拾东西,说要
立时回府——正这功夫,大管事喘嘘嘘地回至上房,禀告太太,说,“大人让连喜过去
回话呢;还真是含芳馆鹦哥儿说洋文的事儿……”
  “大管事!”姑太太发话了,“给我套车!我们娘儿们这就打道回府!”
  “嗻!”大管事忙应着,又小声交代给廊下的连禄,才领着连喜,边走边说,“那
东洋人也是来出面接待咱们小爷去东京留洋的。人家话里话外,点咱们大人‘舍近求远’
呢;大人一时也难应付。你可得机灵着点儿。”
  连喜应着,忍不住回头往上房瞧了两眼——瞬间,仿佛见小玉腮边那对红耳坠子,
摇得发慌;他只得扭头跟上大管事,进了西洋客厅。
  “连喜,”大人陪着身穿咖啡色便礼服的原田,温和地拈须问道,“内宅鹦哥儿说
的英文,可是你少主人教的?”
  “不是。”连喜恭顺地对答着。
  “那是谁这么淘气?”大人一笑,更温和地问道。
  “是奴才说着玩儿的。”连喜也报以略带调皮的一笑。
  原田也笑笑,又忽然对连喜说:“Glad to meet you!”
  “I am very glad to meet you,sir!”连喜从容地应答道。
  “请问,”原田改用华语,说,“英文是谁教给的?”
  “李中堂家一个书童儿哥。”连喜仍从容地对答着。
  “既如此,”大人却微嗔着了,“你可知宅里规矩?”
  “奴才知道哇。可奴才是说着玩儿呐。奴才还记着句俗话儿,”连喜俨然露出三分
憨气,“说是‘人有人言,禽有禽语’!”
  “嗯!?”大人听了,用鼻子半应半问着。
  “嗯?!”原田听了,用鼻子半问半应着。
  忽然,宾主二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四
  夜深了,半日的风波,总算过去了。
  连喜服侍少主子睡下,又替他补抄了经文,才回到下房,点了灯,脱去长袍,舒了
口气,却没一丁点儿睡意。转身从衣柜里取出那块珮,在手上摩挲着;随后把它缩在腰
带上,让它贴着自己的身子佩好,才在灯下坐定,将桌上的什么《金粉世家》、《周易
释义》、《巴黎茶花女遗事》,还有那把乌亮油润的算盘,往边上一推,不觉伸纸提笔,
随意写道——
  
  梨蕊纷纷落,
  玉人卷绣帘。
  隔窗传手语,
  相对两无言。
  写罢,默诵一边,不觉又长叹着:“唉……”
  忽听窗外有“嘻嘻”的笑声。连喜忙把手边这张八行笺匆匆夹进《茶花女》里,问
道:
  “谁?”
  “谁、谁,采花贼!——哈哈哈……”
  哦,——少三爷。
  “爷您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再说,我要睡下了,上哪儿看这么好的西洋景去,啊?哈哈哈……”
  “夜静了,爷您小声点儿。”
  “怕什么!这儿又不是西厢!”
  “别取笑儿了。爷该歇着了。”
  “你敢轰我?你……唉,我说喜子,我是来犒劳你的,也是来贺我自个儿的呀!我
犒劳你,是你给我在我阿妈跟东洋人面前解了围;贺我自个儿么,可是因为我破了一个
千娇百媚的哑谜——你说我还能睡得着?”
  “爷……要不,奴才送您回去吧。”
  “你敢!再说,这‘枣核儿天’,大半夜的,你也不怕把我冻死到你窗根儿底下,
啊?”
  连喜转身忙开了门,就见少三爷一阵风儿似地闪了进来:一手托着个六棱儿填漆小
果盒,一手攥着大半瓶儿白兰地。
  “酒!给我口酒,就暖和了……”
  连喜只得斟了小半杯,递了过去。
  “打开果盒,吃!”少主人说着,猛喝一口,“你也喝呀!不喝?傻孩子!再给我
满上!”
  连喜只好又斟了小半杯。
  “我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她看上我了,她放不下我了,她,‘望眼欲穿’了——
是不是喜子?……嗯?你皱什么眉呀,我问你呢!”
  “奴才脑袋有点儿疼。”
  “什么?脑袋疼,你还在这儿吟诗作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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