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5章


说着,他放下酒杯,一把拿起桌上那本
《茶花女》,从里头抽出那张八行笺——连喜要去夺,已经来不及了——“啊?‘隔窗
传手语,相对两无言’!……好,好,你们好哇!我,我还自做多、多情呢!唔,都说
你长得像我呢,不敢当,是我太像你了!哼,那个贱人也花了娘的眼了,敢情她是望你
望得眼欲穿哪!嗯?……那是什么?你裤腰带上系着的那个?……啊,定情的信物,是
不是?”
  说着,他劈手就要抓连喜腰间那绦子;连喜却一翻手,把那玉珮紧紧攥到了手心里,
两眼迎着少主人,一动不动。
  两人面面相觑,站在当地。
  “我知道我不如你,你书念得好,你算盘打得好,你字也写得好,你也比我有男子
气——她看上你了;可你,你不能看上她!”
  喜子一愣,近前半步,轻声问了句:
  “爷,为什么?”
  “我不准你看上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我的奴才!”
  “奴才,就不是人了?”
  “不是!就不是!你,你是我的猫,我的狗,我的鸟儿!”
  “好,我的爷,给我请出吧!”连喜说着,掐住少主人的后脖梗子,直推到屋门外
头,回手就把门关上。
  “好奴才!你,你敢动手!”少主子在门外嘟哝着,“我去告诉我阿妈去!我这就
去……”
  “可我料爷不敢去!”
  “为,为什么?”
  “别忘了中堂大人的家规——合宅上下,连个丫头都不准用,能准爷您娶个丫头?”
  “那,那也不准你娶!”
  “可不一定。”
  “为什么?”
  “她是奴才,我也是奴才!”
  “喜子,好兄弟,”少主子反倒低声下气了,“你不能让让吗?”
  连喜转身上炕,噗地吹灭了灯。
  “那,你再想想吧。我也料定你那‘如意算盘’打不成!我走了。明儿见……”
  直听着少主人嚓嚓地走远了,什么都静下来了,他才把攥得出了汗的手,慢慢儿松
开。
  夜静了。连喜仿佛听到心里有两个声音:
  ——“我不准你娶她!你是我的奴才!你不是人!你是我的狗,我的猫,我的鸟
儿!”
  ——“我能娶她!我是奴才,她也是奴才!”
  他腾地一下子坐起来,直觉著有一股子又烫、又辣、又涩、又苦的东西,从心口窝
儿直冲到太阳穴。他忍不住一把摸着了桌上那“如意算盘”,就紧紧抓在手里;又猛地
抡圆了,冲自己脑袋上砸下来……
  哗啦!算盘珠子乱纷纷地掉了一地。
  他却觉得,嗬,满园子的嫩黄的梨花蕊儿、雪白的梨花瓣儿,都乱纷纷地掉到他身
上了……不,那是满天的金星星、银星星,却都乱纷纷地掉进了他的两只眼睛里头了。
  他不知自己是睡了,还是死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奴才,是不是人了。
  他只觉得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了。
  他也乐得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了。
  夜,真静啊……
   
 
第二章 帔恩堂摆宴
  (一九二七年,秋)
  一
  帔恩堂西耳房里靠南窗的架几书案上,放着一份朱红洒金、梅兰竹菊纹样的请帖。
上写所请主宾的雅字:“张雨亭”,即是当时在黄河以北咤叱风云、近年又接过了北洋
政权的张作霖。
  “这封套上的官衔儿怎么落,还请中堂明示。”侍候在书案一侧的两鬓斑白了的大
管事,躬身向照旧梳着辫子、只是那发丝早由花白几近全白的中堂大人启禀着。
  “嗯,这倒略需斟酌一二。”中堂微眯着眼睛,向侍立在书案另一侧的连喜示意,
“你看呢?”
  “奴才们拙见,”推着个黑蓁蓁的平头的连喜,穿一件藏青毛哔叽袍子,袖头长长
地垂着,神色从容,赔笑回禀道,“若是把‘东三省巡阅使’、‘蒙疆经略使’、‘热、
察、绥三特区都统’都写上,一是絮烦,二也显得过于官样儿了,跟大人旨在联络情谊、
不急于事功的本意恐不甚相符;若一个衔儿也不加,字面儿上又太寡清,也跟大帅脸热
气盛的脾性不大相宜。看能不能只用他新晋升的‘安国军部司令’一个衔儿也就行了:
既不絮烦,又含着贺忱——这是老总管指点着奴才琢磨的。还祈大人示下。”
  “唔,就这么着吧;”大人微睁开眼睛,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少,又问,“席面呢?”
  “回大人,”大管事忙应声道,“奴才跟连喜都明白,大人此次设宴,用意殊深;
这席面万不可敷衍。听说,这次张大帅从奉天到京,涛贝勒府里,陆总长宅里,就连同
仁堂乐六爷那儿,都派人到各大饭庄子去订席面,准备给大帅洗尘;徐菊人的总管,也
由天津专程赶来,操持宴请事宜。所以连喜想先到内外城几家有名饭庄子看看路数,再
筹办一桌新鲜席面——咱们宅里订的日子又在后头,才好预备着。”
  “唔,也好。”大人点了点头。
  此刻,大管家一边呈上少三爷从巴黎发来的家信,请大人过目,一边向连喜示意,
让他就去操办。连喜告退出来,却隔窗听大人说:“不看也罢。必又是要钱……听说,
雇个外国女人当什么‘模特儿’,也要花上一二十块法郎?造孽……”
  连喜来到内宅上房门外,就听见太太念叨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随着那声
“进来”的吩咐,连喜来到上房东暖阁,见太太跟干娘李妈妈——这主仆二人也都花白
了鬓发,正抹泪儿呢。他知道太太又要提给他成亲的事,干娘又要说小玉命苦福薄的
话……没等她们张嘴,连喜忙请了安,说是奉大人之命,去筹办为张大帅接风的事,就
匆匆告退了。
  他沿着穿山游廊,不知不觉地,竟朝花园子走去。
  这园子里,绿荷未败,月桂初开,景致可人得很;连喜却低着头,急匆匆跨过小石
桥,开了鉴清斋小后门,来到正对着含芳馆的那扇玻璃窗内……
  唉,整整十二年了。当时也是太太一片好心哪——那天,在靖王府,跟姑太太一块
儿陪老福晋斗“梭儿胡”,趁老人家吃了几回“大胡”,正喜兴着,太太就说起庚子年
宅里有个打更的义仆,怎么舍命救主的事;又说,那义仆的独生子怎么体面,伶俐……
老福晋就像听说书似的,一时高兴,就让传连喜进见。等连喜请了安,站起身来,老福
晋就把他上下打量了两三过儿,叹息着说,“当年,太后老佛爷要装扮成观世音菩萨,
让洋人进颐和园给照像的那时候,菩萨身边的龙女就是我们四格格扮的;善财童子呢,
老佛爷让小李子装扮——我看,要不是年头差着,倒真该这孩子去扮——这才是正经的
仙童胎子呢。”太太看了侍奉在老福晋身旁的小玉一眼,忙陪笑说,“依我看,您老人
家就是菩萨,这小玉姑娘,就是龙女;您要是喜欢我们连喜,就让他留在您府里,倒还
配当个‘善财童子’呢。”等老福晋连连摆手说“使不得”的时候,太太就说,“要不
您就开恩,让您这‘龙女’下嫁给我们这个‘善财’吧!”当时,小玉低着头,连喜红
着脸,李妈妈眼里含着泪,太太跟姑太太都满脸赔着笑,眼看老福晋乐呵呵地就要答应
了,却听门外有长史太监高声禀报:“老爷子驾到!”——这一声禀报,就了却了二人
一世的良缘……
  朦胧中间,连喜仿佛听见一阵娇柔的嗓音,从那含芳亭上飘了过来——
  
  打个哑谜……可没有……半拉字儿啊……
  猜不着……就别登……奴的门儿……
  连喜凝望着含芳馆,不禁含泪叫着:“小玉!你,你在哪儿呐?”
  二
  一对雪白的伊犁马,拉着辆四轮敞篷软弓子俄式马车,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跑着。主
座儿空着,前头把式凳儿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掌鞭儿的,一个就是连喜。
  连喜身穿黑缎子黄铜铃铛扣的坎肩儿,虾青纯毛凡尔丁面子夹袍儿;袍子底襟让小
风儿一兜,撩起个角儿来,露出莲灰绸子里儿……这且不去说它。单瞅他那通身的骨架
体态,虽透过袍褂,那蜂腰扇背的轮廓也醒眼得很。皆因这些年,经一位方外的老僧指
点,他的形意拳、八卦掌以及铁裆功,都渐渐入了门儿。再瞧瞧他那眼神,更是柔里有
刚;至于偶尔微微侧身,跟车把式说上一两句什么,倒添了三分从容与和蔼。难怪马路
牙子上总有些过路的,停下步子,转着脸儿,瞅他。
  马车停在了前门外粮食店儿路西丰泽园饭庄门前头。
  饭庄子二掌柜的迎出门来,一口一个“少总管”;忙亲自高挑软帘儿,把连喜让进
账房后里间,沏了壶吴肇兴茶庄一块八大洋一两的双熏茉莉花茶,才笑脸儿相陪着。
  “听说徐大人为给张大帅接风,跟你们柜上订了席面?”连喜也以微笑相报,一边
扶着细磁茶盅,并不就喝,一边似不经心地问着;见二掌柜堆笑点头,就又问,“那菜
品名目单子,能给我瞧瞧吗?”
  单子取来了。连喜拿眼草草地过了一遍——也还是红烧鱼翅、清蒸熊掌那一套;七
寸盘儿只比常谱多着一道黄闷鹿筋。
  “我只怕我们宅里预备的,跟徐大人点的重得太多——那不就让大帅倒胃口了么;
这才顺路来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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