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6章


见二掌柜微露不解之色,连喜就随口搭音似地,找补了这么两句。
  “哟,这是喜子吧?几年不见了?没想到在这儿遇上啦!”正说着,门帘儿一挑,
进来个前清太监打扮的老头儿,光嘴巴儿,公鸭嗓儿——正是摄政王府长史太太监;见
他笑吟吟地上前拉着连喜的手,不顾二掌柜恭请他就座,只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哟,你们都快瞅瞅,这孩子出息的,比小楼俊气,又比兰芳威武!真是的……”
  寒暄已毕,老太监全然沉在往昔的追忆里头了。
  “那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二吧?嗯,他们宅里老中堂,领着三公子到我们府里给老王
爷拜年来。叙话间,王爷见有个跟随中堂的小书童儿举止不俗,就恩顾了两句。那孩子
应对十分得体不说,答到宅里学馆该在年后哪天开讲的档口儿,他不说‘破五儿’——
这原本是嘴边儿上一句现成话呀,他却说了句‘寿五儿’。王爷一听,高兴得什么儿似
的,立时让我给端出一对吉祥锞子,外加两个‘尺头儿’;说是由童子口中无意之间讨
的吉利儿,最灵验不过了……噢,我们王爷为什么这么高兴?这内中有个缘故……”
  他见这柜房人等听得入神,就啧了口茶,缓了口气儿,叙说下去。
  “皆因这正月初五,乃是王爷的寿诞。连我们府里人还难免说溜了嘴,避不开那个
‘破’字儿呢。当时我心里说,就凭这孩子的模样儿,心路儿,口齿,嗯,紧随‘皮硝
李’,不让小德张——你们猜,这孩子是谁,啊?”说到这儿,他轻瞟了连喜一眼,领
头笑了个仰面朝天,差点儿将那细巧茶壶给碰翻了;定了定神,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
一扭脖儿,才冲二掌柜说,“敢情这民国也他娘的兴这接风、洗尘的老谱儿,还不是照
旧在灯影儿里弄递手儿、猫儿匿——得,我们府里给张大帅洗尘,让你们柜上……”
  趁那老太监谈公事的空档儿,连喜才起身告了辞。
  马车一溜鞭儿,到了煤市街致美楼,大栅栏厚德福……把各显贵要人给张作霖订的
菜码儿都模了个清,连喜才冲车把式一笑,说还有一家不能拉下;把式问:“那儿?”
  “谭家菜!”随着连喜一声吩咐,马车到了菜市口南米市胡同。
  这“谭家菜”,乃是前清一户广东籍官宦的后裔开的菜馆儿。其先人在肴馔烹调上
极精致、极讲究,连姬妾仆妇都熟诸此道。后来家势衰微,竟靠了这掌勺儿设座为生了。
但这里的气派自是不凡。门面远离闹市,外观上无异于书香门第;内里的陈设更清幽素
雅。风味儿以粤派为主,兼收淮扬、川贵以及宫廷特色,可称别具高格;且每天只备三
两桌,五日之前预订——京华显要们为给自个儿增光长脸,款待贵宾,大概不会忘了这
儿。
  果然,主家往小客厅紫檀梅花几上献了一盏光绪年间官窑天青盖碗儿铁观音,说涛
贝勒已为雨帅订了一席便宴。再一看那菜谱,不仅鸡鸭禽肉都免了,就是山珍海味,也
另是一路:那虾球海参,蚝油鲍鱼,白扒燕菜,三鲜唇翅,乃至玉兰珧柱汤,菠萝莲子
羹……几乎无一不以清淡鲜爽见长。这点菜人的尊优高雅,是一望即知的。
  连喜把玩着手里这张用十竹斋水印素笺工楷誊抄的菜谱,如同默诵着一篇晚明小品
似的,正爱不释手;却见主家一位四十开外、眉目娟好的妇人双手递上一张名片,上头
是石印八分书:“前清翰林院编修戚雪樵”——当年中堂大人命少三爷给他做私淑弟子、
专攻《周易》与《尚书》的那位老师。他连忙来到正厅里间,见几位仍蓄着辫子的遗老,
哦,还有同仁堂乐家的少六爷,正清谈缓饮着。连喜紧赶一步,轻甩袖头,单膝微屈,
请了个家常安,说道:“奴才连喜,给戚大人、各位大人和六爷请安!”
  那戚老夫子一见,竟含笑欠身,也以“少总管”相称,并点头招他入席。连喜怎敢
失礼,只谢了坐,就近在靠窗一只机凳上,斜身占了一角。
  “我等众人正议论着如今这世风日下,但见纨绔,不见英杰呢。”戚老夫子半举着
一杯花雕,肃然说,“而少总管你呢,却自有异才——各位,这后生,虽是老中堂左右
一位亲随侍者,然而早慧博闻,自幼就深知主人的眉眼高低,言语轻重,且熟请京中各
宅府之间的远近亲疏,丝络瓜葛,这且不说;就在学问上,也堪称锦心绣口啦!”
  老夫子见连喜惶恐得起身侍立,忙笑着让他归座。
  “那年,他陪三公子到舍下回课。记得回的是《周易·系辞》里的几段。我问可有
未解之义。公子说:经上既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何言‘变化见矣’?我正要
开口,就见这孩子脸上略显得色。我不过随口问他:你以为如何?当时,他垂手答道:
奴才无知,不敢妄论。我说:童言无忌,或有一得。他那年么——可有十四五岁?……
唔,他当即说道:虽言‘乾坤定矣’,但总不免‘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岂不变
中有变!我心中一动,又问:何谓变?他答道:‘乾开坤合谓之变。’我心又自一动,
再问:何谓不变?他竟从容笑道:‘盛德大业’,谓之不变!”
  说到这儿,老夫子轻啧了半口酒,陶然一笑。
  “我进而问:何谓‘盛德大业’?他答是‘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我问
何人可以成大业?他答是‘八封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其不因吉而喜、不以凶而忧
的大智大勇者,可以成大业。我问何人可以立盛德?他答是‘苟日新,又日新’——其
以人为镜、以史为镜、以时为镜的大圣大贤者,可以立盛德!……诸位,当时对答至此,
我竟颓然靠在了椅子上,闭目仰天,无可言说了!”
  此刻,席间各位,有的举箸不动,有的把盏不斟,竟都有些如痴如醉。沉了沉,才
纷纷说“此乃以《易》解《易》,以《书》解《易》”,赞叹、激赏个不了。唯独乐六
爷,只默默地望着壁间一幅张大千的《潇湘云水图》,若有所思。
  “多蒙台爱,”连喜忙一欠身,说,“那纯属少不省事;奴才近年才渐渐觉出,日
后若遭大祸,必在这‘自以为是’上头……”
  众老都拿些个吉利话说着,那乐六爷倒转过目光来,望着连喜,微微一笑;而戚编
修则起身正色说:“少总管宏图初展,未可量哉。只是尊讳这‘连喜’二字,未免吉而
欠雅。我欲赠一别号,如何?”
  “老大人赐名,奴才三生有幸矣。”连喜起身,恭听着。
  “莫如谐音取字,曰‘莲溪’,可乎?”
  这时,却见那乐六爷轻轻拍掌说:“好,好一个‘莲’字上取义。是所谓‘出淤泥
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美哉其名!”
  在众老赞和声中,连喜请安致谢;那戚雪樵忙借扶起连喜的工夫,低声说了句“莲
溪兄,听说那张雨帅近日将到贵府去赴宴?哦,如得便么,请在雨帅面前为老朽我……”
连喜会意,笑应着去了。
  当他登上马车,在满天夕照里缓行而去的时候,心中又沉重得难以自持;不觉简断
地说:
  “把式,抬手,加它两鞭子——百顺胡同!”
  三
  这百顺胡同,虽是藏在西柳树井儿路北的一条小胡同,可又跟石头胡同、王广福斜
街(口头上说成“王寡妇斜街”)、大李纱帽胡同……并称北京前门外头“八大胡同”,
乃是青楼艳窟扎堆子的地界儿。这些天,连喜已偷空儿把这“八大胡同”里的五六条都
跑过了。
  马车挺松快地跑着。连喜心里却沉得慌,闷得慌……
  那年,太太在老靖王福晋跟前,既得着个说话的便当机会,就开口替他求赐小玉;
却正赶的老王爷回内宅,见众人那情形,明白了三四分。他盯了盯连喜,又瞄了瞄小玉,
似笑不笑地说了句“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太太正要道谢,老王爷却拈着花白胡子梢
儿,撂下多半拉笑脸儿来说:“可我早做主,把这丫头赏给我们阿哥了!”接下去,老
福晋怎么装没听见、扭脸儿闭目养神去了,太太怎么先是一愣、后就垂头不语了,姑太
太怎么目瞪口呆、继而又一脸冷笑了,干娘怎么由喜而惊、由惊而悲了,小玉怎么登时
就背过气去、让香儿扶走了,乃至他自己又是怎么退出上房,躲到府门外太太的车后头
去,直愣到太太告辞出府了——连喜都似见不见、似觉不觉,昏懵懵地回到了宅里……
  一个月以后,姑太太又住娘家来了。连喜到内宅上房门前,正要禀见,就听姑太太
半压着嗓门儿,说什么“他自个老了,不中用了,就拿我汉子当鼻子头”,什么“可他
又死活不要命,吃了什么药,大睛白日闯到人家孩子下房里去”,什么“他恼羞成怒,
活活儿把个百里挑一的黄花儿闺女生给推到火坑里去了”——听到这儿,连喜眼前一黑,
脚底下一绵……等他醒了过来,干娘守着他,早哭成了泪人儿。香儿也红肿着眼泡儿,
递过一个猩猩红印度绸绢子包,说:“这是我玉姐留着的那块,她让我告诉你,直到临
出府,她都是清白的;只盼你再找个好的,成上家,她就死也闭眼了……”连喜听着,
接过绢子包儿,一摸,就又昏了过去……
  那以后,十来年间,小玉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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