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7章


直到这年入春,听原在靖王府当差的一个熟人
说,当年府里二管事的把那个苦命丫头卖到奉天城里一个老养家儿的手里;可又听人说,
小玉已从关外流落到这“八大胡同儿”里了,他这才从石头胡同找起,今儿个又……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百顺胡同东口。连喜递给把式一块现洋,让他赶着车到两益轩去,
一边吃着,一边等着;他这才进了百顺胡同东口儿,见头一家儿叫做“艳春茶室”,明
标着“头等”。这时候,天还没全黑下来,那清水脊门楼外头的墙上,洋铁页子遮檐下
头。一块挨一块的镜子做底儿,刻上的、描上的玻璃花名儿牌子,让一大溜上百烛大电
灯泡子那么一照,耀眼极了。连喜定睛看去,什么“筱莲舫”、“花翠仙”、“云艳
芬”……让人目眩神迷。看着看着,他心里突突乱跳起来,在末尾一块牌子跟前,忽地
停了步。那上头分明写着:“花小玉”!
  “二爷,您不随手先抽两把?起个好点儿,图个顺当啊!”一个挎着满提盒冰糖葫
芦儿、专门“串堂子”抽签儿的中年汉子,脸上每条皱纹儿里都夹着一溜儿笑,向连喜
揽着生意。
  连喜又瞅了瞅那块牌子,才一伸手;那汉子连忙捧上红绸子拦着腰的竹帮签筒子来。
把那筒子接过来,并不看,只微摇了摇;他心里却念叨着“小玉”的名字,伸出拇指二
指轻轻一捏,就径直交给了那汉子——“哟!我的爷!得咧,我今儿晚上刚开张,主顾
起了好点儿,我赔东西可赚吉利儿!您上眼吧!”
  连喜接过签子一看,对“大天”!
  他往那提盒上扔下一块“大头儿”,并不挑葫芦儿,也不再听什么“二爷你这是双
料的‘洪福齐天’”的奉承话,转身进了那“艳春茶室”的门楼子。
  “一位——!里边儿请——!”拉着长声儿让客的“王八”伙计,哈腰递过一张干
瘪笑脸儿来,“爷您可真够早班儿的!”
  哦,敢情这时候,远不到上客的热乎时辰。院里那些该亮的灯,都还没亮,只在檐
前廊下迷瞪着两盏刚睡醒似的昏黄的灯;满院里只见一个正斜倚在走廊柱子上的“姑
娘”,披着通好了的一头长发,正一个人儿嗑着瓜子儿想心思;回脸儿一见连喜,顿时
抿嘴儿一笑,眉梢儿轻轻一耸,趿拉着一双半旧绣花的缎子鞋,迈着小碎步儿凑了过来,
娇声媚气地说了声“二爷屋里喝茶呀”;又见连喜愣着,索性把瓜子儿往小花袄暗兜里
一掖,两只手连揪带扶地,就往走廊角上一个挂着粉红软帘的单间儿里让。
  “我找……小玉!”连喜站着不动,只说了这么一句。“找她?”那“姑娘”斜着
眼角儿瞟了瞟他,噗哧儿笑了,“老相好的啦?我怎么没见过?哼,找她,她偏不在。
人家上门框胡同吃热铛烙的褡裢儿火烧去啦——也正跟那儿的少掌柜贴了个热乎……她
可且回不来呢,二爷还是先到我屋里……”
  “谁嚼舌根呢?姑奶奶这不是回来了吗!”
  廊下暗淡的灯影里,过来个细挑身材的女人。一件藕荷夹袍儿,三寸多高的硬领儿
上,一排五个扣袢儿,都敞着。细一看,清瘦的脸儿,细眉大眼睛,没搽胭脂没抹粉,
还保着三四分水灵;就是皮里肉外,含着那一层灰气。
  “你,你是……小玉?”连喜心里一阵发冷。
  “哟,这还有冒牌儿的?可这八大胡同儿……”
  连喜往那窗台上放了几块大洋,匆匆离了艳春茶室,找着车把式,就催着回宅……
  回到宅里,跟大管事交代了几句,说声“不大舒服”,晚饭也没吃,躲进自己屋里,
摸着黑儿,扒下那身衣裳,好像除了一身晦气;可光着脊梁,还觉得浑身燥热,索性把
这一百多斤的肉身子整个儿扔到独睡小木炕上。他头枕着胳膊,愣着;眼前依稀现出含
芳馆上,那个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却生是愣着不纫的身影……他,不觉伸手轻轻摸着
自己结结实实的胸脯子,任凭心里那股子男子汉特有的火辣劲,往上翻着,涌着,冲
着……
  等他渐渐清醒过来,长叹了一声,又禁不住摸出那一双鸾凤抱云珮,猛地压在了自
己热腾腾的心口窝儿上……
  四
  “大帅到——!”
  迎着禀报声,中堂大人亲迎到了垂花门外。
  “雨亭,别来可好?”中堂拱拱手,笑问着。
  “嗨呀,我的老前辈,几年没见,你老可见老苍啦!”张作霖也笑着,抓住中堂双
手,似拉似握地好半天不放——见他只穿了身随常的袍子马褂儿;可他左手无名指上戴
着的那只绿得含着一汪水儿似的大马镫形翡翠戒指,又显示着他那另一层特殊的身份。
  大帅府里几位心腹幕僚,如莫德惠、邢士廉等人,也随着依次向中堂请安;老大人
含着笑,一一扶起。
  这大帅由老中堂陪着,一进垂花门,就见阶前廊下,摆着两溜雪白的菊花,都正含
苞初放。及至进了帔恩堂,见那案上瓶插,架上盆栽,也无一不是白菊,就连桌褡椅帔,
都一概不用惯常的大红色,却是莲青色底子苏绣三蓝花式。大帅见此,眉稍微皱了皱,
又坦然落座,寒暄着,且听主人的话音。
  “汉卿贤侄可好?”老中堂有些絮絮的,问到了少帅;见大帅替儿子答说“托你老
的福”,中堂就又慨叹着,“不敢。汉卿贤侄确是帅才,且难得是个纯孝;而老朽生平
最重的即是这‘忠孝’二字了。哦,今儿个这日子,本当避一避才是,”中堂仍只闲闲
地叙来,“无奈那些捷足者早把为你洗尘的日程给挤严了。当然,你我通家之谊,原无
需拘礼;但如今,天降大任于你,我这里若太迟了,也恐不恭呢。”
  大帅听老中堂把这“天降大任”的话,说得略重些,已听出内中韵味;却还没弄明
白,今儿这个日子为什么不宜宴饮……
  “老朽得知,今日是太夫人仙逝忌日,本该封樽罢宴的,这才……”中堂说到这儿,
用眼神略示这堂内外的素洁陈设,“微表一表生者的心意,也免得雨亭你在慈灵之前作
难了。”
  那大帅仍在矜持中;只眉间闪过一霎的愣怔,就顺势起身,向老中堂拱手说:“我
娘命苦哇,没赶上享我一天的福。嗐,难得你老挂心。”
  “请!”老中堂也起身让着雨帅,到大厅东墙下,在那幅任伯年《观音渡海图》前
的烟痕袅袅的博山炉里各添了几枝檀香,才由大管事引到大厅西侧红木落地的花罩下,
绕过那架金漆八扇屏风——却见大帅在那桌席面前头,停住了脚步,两道也还浓密的眉
毛,又微皱起来。
  席上十六个冷碟中,无非是些白煮鸡、红焖鸭、腊肠儿、火腿之类;色泽上倒是怪
醒眼的,杯盘匙箸也极考究——瓷器不用“康彩”,只用“乾隆”九江官窑暗纹素胎儿
的;筷子也不用牙箸,只用乌木嵌银丝的。可这满桌鸡、鸭、肠子、腿子,看着就腻,
饱,烦——皆因连日宴饮,也就不由大帅不皱眉了。
  老中堂却全然不觉似的,只是一味地亲自让坐,斟酒,布菜;并随口说着“雨亭尝
尝这个”,就夹了条鸡腿儿;又说着“雨亭品品这个”,随即夹了块鸭脯子。大帅看那
白鸡还素淡,只得尝了一口;等他慢慢啧了啧滋味儿才问:
  “唔?老前辈,这是……”
  “这名目叫‘玉色嫩鸡’。”
  “可咋不是鸡味儿?”
  “这是上好绿豆粉子加粳米饭糍,用鲜笋汤煨了,做成鸡形,再加精细作料酿了
的。”
  “噢?素的?好鲜!”大帅眉头舒展了,又尝了另一样,“这是鸡脖子、鸭脖子?”
  “这叫‘酥甜鹅颈’。用贵处产的黄豆跟桂林冰糖研成的细粉做馅子,豆腐衣做皮
子,捏成鹅颈样儿,香油炸的。”
  “也是素的?有滋味儿。”大帅咧嘴乐了。
  “《孝经》上说,侍奉双亲,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说太夫人驾返瑶池有
年矣,为人子的似亦不必‘战战兢兢’,可也当恭恭谨谨的才是。所以,”老中堂面呈
虔敬,说,“今儿这日子么,用功德林素膳馆子的佛门斋品,才于孝道相合。”
  “老中堂诗礼家风,令人钦佩。”陪在对面的莫德惠,肃然赞了一句。
  “钦佩!”那大帅说着,把一块干炸凤尾夹到嘴里,又饶了一句,“钦佩!”
  “岂敢,”老中堂一笑,转而正色说,“雨帅以精忠报国,以纯孝治家,天下尽
知。”
  那大帅听了,心中十分滋润,不觉敞声大笑起来;众人也都赔笑一番。
  又见席上的美酒佳酿,凡过烈的一概全免;只备了绍兴状元坊的老花雕,山西杏花
村的竹叶青,外加烟台张裕公司的白葡萄。中堂又从锡拉暖套壶里提出壶芯子来,为雨
帅满了一杯热热的花雕,说:
  “这是二十多年前,由绍兴经扬州漕渡进京的;后来,一直在我园子梨树下埋着—
—也只剩了三两坛了吧。今儿早起,现开了一坛子,用玉泉山的水兑了兑,尝尝如何。”
  见那老酿,斟到杯里,浓得挂边儿。一口气三五杯落肚,大帅就把袍褂的领扣儿,
都“叭叭”地解了个痛快……
  此时,连喜正在外书房契兰斋,陪着一位来客。那客人五十开外年纪,也带些倦容;
谈到动情处,那奋作的神态又极有感召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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