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8章


  连喜陪在一旁,手边茶几上放着张名片,除了“湖南湘潭”的籍贯,中间只“杨度”
二字。十年前和今年春两次来这里候见所奉拜帖上“前清宪政编查馆提调”的旧官衔,
已不见了。
  “……今春守常先生系于囹圄之际,敝人为之奔走陈说之时,曾蒙少总管助我;虽
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却已见出你的侠风了。”
  连喜忙欠身说了句“不敢”。他不会忘记杨先生今春为营救北京大学教授李大钊先
生,曾求见本宅老中堂。就在这契兰斋中,这位当年曾力主袁项城称帝的“筹安会六君
子”之首,竟为了一名共产党的安危,如此时而慷慨陈词,时而悲怆以至于泣下,一再
恳请在张作霖处代为缓冲,以赢得些时日;却被大人以“久不问政事,且与张某人素无
私谊”之类的话,谢却了。还是他在代主人送客至二门内,见前后无人,才跟这杨先生
商妥了一个步骤,他也代为奔走过两三次;只是那张作霖却突然下了手……
  “而今,”杨度忽而神情悲肃,那口湘中土韵也更浓些,“守常先生已获永恒之生
命,已得永远之自由,则敝人在这京华冠盖间,更欲何为!不如南归,另择生路吧……”
  说到这里,他向窗外那些被让进跨院去入席的大帅府护卫马弁们斜瞥了瞥,冷冷一
笑,才又说,“尊府正忙着,更不便惊扰老中堂了……这里的几部旧书,就留下做个念
恤吧……敝人也就此告辞,行前不另拜别了。”
  见杨度放在几上,是一部《黄帝魂》,一部《天演论》,几册《新青年》杂志合订
本。连喜正要说话,却见连福已站在门口,说“中堂传话,命连喜进见张大帅”;杨度
一笑,说了声“留步吧”,就要离去。连喜忙赶前一步,望着杨度,恳切地说:“先生
在京里还有什么需办的事,若对奴才还肯于垂顾,就请明示。”
  那杨度不觉温和地笑笑,竟近前握住连喜的手,容光渐渐豁朗了些,说道:
  “国中万事,皆无头绪;待举者何止百废、千废!想来也非我一人所能任之的,也
就且看来日吧。至于一己之私务,我本也是野鹤闲云,了无挂碍。多谢你惦着……”
  连喜一任杨度握着他的手,虽略感不惯,却深觉其诚;不知怎的,猛然从心上冲出
一句:“大人,奴才今后可该怎么做人呢?”
  “做人?”杨度容光更显豁朗,便放低了嗓音,握着连喜的手又微加了些力量,
“我看还是先把你口头上的‘奴才’二字革除了吧——早在民初,就有‘不得再有主奴
名分’的公报了。切望你……哦,日前向乐家六先生作别,知你得了新号。但愿你一若
清莲,守身洁志,好自为之;而后如有所困,有所感,尽可去六先生处,他会以友朋相
待,为君分一忧、解一惑的。至于你我……后会或可有期!”
  说着,把连喜的手又紧紧握了握,朗然一笑,才竟匆匆去了。
  连喜紧随了几步,赶送到大门:见那杨度并不回头,他倒顿觉好一阵鼻酸眼涩——
是啊,平生二十几度春秋了,又有几人这样赤忱相待呢?……哦,这“奴才”二字么,
是该……又见连福仍随在身后,想起进见的事,嘴角不免浮上一丝苦笑……
  “禀大帅,今儿这一应陈设、席面,都是这孩子——”大管事指着已侍立席前的连
喜,“习学着经办的;不恭之处,望大帅海涵。”
  此刻,肴馔上得差不离了;那大帅却酒兴正酣着。一见跟前站着这么个体面人物,
不觉咧嘴乐了;侧脸问席间莫、邢等人,“你们说,那老书上夸体面小伙儿,咋写的来
着?”
  莫、邢众人忙笑着说了“玉树临风”、“青莲出水”之类的成语。大帅听了,猛摇
摇头,连说“太酸,太馊”;忽又绷起脸来,说:
  “文词儿,不钉趟儿;还是土词儿有滋味儿——要夸俊巴人物,这就用得着你们北
京城那个撂地说相声的歪名儿啦:他叫‘万人迷’!对不?可他那副坷碜相儿,白糟践
了这么个俏生名字了;谁才配呢?梅兰芳,那才称得起‘万人迷’呢!——你们迷不?
反正我迷!”
  众人忙笑了起来。老中堂也轻捋银髯,说了句“雨亭真乃快人快语”,众人又都堆
笑点头。
  “孩子,难为你给我办了这么新鲜的席面。来!你也来!都举起来!”大帅竟亲手
把一杯竹叶青递到连喜跟前;见他躬身不敢接酒,就半嗔着,横巴郎来了一句,“酒到
七分遮了脸儿,当街上脱裤子都不兴害臊!来吧,乖乖!”
  连喜忙望了望老主人,惶恐微露;见中堂含笑不语,才双手接了酒,捧着,向大帅
及莫、邢几位躬了躬身,朗声说:“祝大帅洪福似海!愿各位大人鹏运通天!”
  “好小子!”大帅领头一饮而尽,拿手背抹了抹嘴巴子,微脱着眼睛,一乐,“说
正格儿的,你叫啥?”
  “小名儿连喜。”他轻放酒杯,躬身答道。
  “禀大帅,”一旁侍立的连福,见喜子得脸,竟趁着递送热毛巾工夫,哈腰赔笑说
了句,“前儿一位老先生赠他个号,叫‘莲溪’!”
  “什么‘联西’‘联东’?又什么‘联俄’‘联共’?有朝一日,老子立地中国,
东洋、西洋,这党、那国,都他妈巴子一边儿晾着去!——嗯,还是叫‘连喜’吉利,
对不?”
  “嗻,谨遵大帅台命。”连喜垂手应着。
  “今年个,有多大了?”
  “二十七了。”
  “瞅着也就二十出头——几个儿子啦?”
  “禀大帅,连喜还没成家。”
  “嗯?——噢,心高眼高了,我本寻思着带走你个儿子——那也必是个灵秀孩子,
让他跟汉卿去当差呢。既这么着——来人哪!”
  廊下一名亲随副官应声进见,轻磕靴跟儿。
  “去廊房头条天宝家,取一份头面首饰来,先给咱们喜子预备着!”见副官应着去
了,大帅又瞅瞅连喜,说,“你成了家抱上头生儿子,不管我在关里关外,给个信儿,
我另有赏!”
  “谢大帅!”连喜忍着心头苦涩,深深地请下安去。直到饭后让至正厅用茶,连喜
都一直站在张大帅左近,侍候着。
  “老前辈,糟扰啦!”茶到二巡,大帅就要告辞;可酒劲儿又翻上二三分来。见他
随起身,随伸掌往胸口上一拍,却又笑眯眯儿地说,“既是老天爷把这北京城交到我张
某人手上了,那从今往后,你老宅里任什么大事小由儿,都包在我身上!哪个王八羔子、
鳖犊子敢动府上一根草刺儿,看我姓张的不毙上他人回!”
  送至垂花门外,那大帅略拦了拦;及至送到大门,大帅才抱拳告辞,转身就要上车。
此时却见连福端来个小巧闽漆果盒;连喜接了,献到车门前头,说道:
  “这是我们众下人的一点儿孝心。里头是功德林的药膳:茯苓芡实羹——您服用最
好。”
  “噢?药膳?”那大帅又不忙登车了,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含笑看着连喜,“你知
道我身上怎么不舒服?”
  “奴才见您这大半天儿没去小解,才特意让他们预备的——这是最清火、利小水的
了。”
  “好,好小子!”说着,大帅从左手无名指上捋下那个翡翠马镫儿戒指来,亲手给
连喜戴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往后有什么事,就到中海来;他们办不了的,找
我!”
  “谢大帅!”连喜心里“咯噔”一下子,千斤石总算落了地。他一边奉上果盒,一
边取出工楷写的一份呈子(内中把小玉的姓名、年纪,以及卖于奉天城里白衣巷一户
“暗门子”等情由,都一一写明,恳请代为查寻),双手递给了莫德惠;随后,才单膝
着地,搀扶着已经身重脚轻了的张大帅,登车而去……
  等他将这当日差事忙罢,回到自己小院里来的时候,早已星斗满天了。他仰望星空,
一声长叹,心中不觉自语着:
  “皙子先生,我跟那‘奴才’二字,已经……”
  不知为什么,他肃然站在院心,竟不顾夜凉如水,“唰”地甩掉了长袍衬褂,现出
了扇背蜂腰的高挑身架,拉了个顶天立地开山式,映着星斗光辉,松松快快儿地走了一
趟形意拳;他凝神聚气,他展臂舒腰,只觉得浑身上下,凌厉飙发,在这清朗的夜气里,
连他自个儿都醉了……
   
 
第三章 画舫斋卖画
  (一九三六年冬)
  一
  噼力啪啦的算盘珠子响声,从账房传出来,跟胡同里那些急脾气孩子提前放的“百
响儿”挂鞭搅和到一处,给人一股子年关就横在眼睫毛跟前儿似的感觉。
  “兄弟,喝口茶吧。”连福把账房当地那个白铜炉子圆炉盘上的一盖碗“祁红”,
往连喜——如今早已改名莲溪的少总管跟前挪了挪,留下个略带亲昵的笑模样,转身出
去了。
  “不对。”连溪并不看两张对面账桌旁边那一老一少两位先生,只背笼着手,悠闲
地看着立式银柜上那盆漳州水仙:碧绿的叶子中间,已经窜出两支挺大的箭子来。他心
里闪过一个念头——大年初一,准开;随后才说,“重来吧。”
  坐在银柜旁大杌凳上的连寿,又把手里的蓝布面子账簿翻到了头一篇儿,一笔一笔
唱诵着:“……一百四十六块四,……六百零四块五,……两千七百四十三块整,十六
块四毛一……”两张算盘,又“噼力啪啦”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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