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家前传----也是大宅门的故事

第9章


  莲溪早留起了背头,乌亮乌亮的;穿了件古铜大缎子面儿紫羔皮袍子,挽着三寸多
宽的漂白洋布袖头儿:背过来的两手,都褪到袖筒儿里,好像正悄悄儿掐着天干地支似
的,却又十指不露。等把这大半本子账目又打了一过儿,他仍不回身,只让那花白胡子
先生报个总儿——“八万一千四百四十块零七毛四分”;又让那位二十出头的也报了—
—“八万一千三百三十六块四毛四分”。他这才转过身来,含笑说,“按老齐先生的结
账”;又说,“小玉先生也歇歇儿吧”,说着,端起茶来啧了两口,放回原处;拿上电
镀扣锁黑皮公事包,出去了。
  “少总管这手儿,就是‘袖里金’?”小玉先生擦着鼻尖儿上的汗珠儿,问着连寿。
  “嗯,”连寿把账簿交齐先生落笔,说,“这是老总管回家养老之前,淘换来个秘
本子,莲溪自己个儿硬抠通了的。年底结账,平日查账,他概不用算盘——活像跟算盘
结下八辈儿冤仇似的。三年前给老中堂办白事,五把算盘对着打,还是他掐算的最准—
—绝活儿!”
  “听说少总管可给这宅里头立过不少功?”
  “嗯,单是老中堂临危,他搂着病人后腰——中堂得的‘紧痰绝’,一动,人就完,
他愣是一天一宿不吃、不喝、不动,直到老主子咽气……他的典故多得是。你乍来,慢
慢儿就知道了。”
  莲溪进了垂花门,从帔恩堂前经过,进东跨院,在西洋客厅——九年前,少三爷从
法国留学回来跟少三奶奶结婚,就把这五间装着暖气、一概洋式摆设的厅堂当成了新房。
  落地窗门,一架菲律宾木洋式梳妆台前,少三奶奶坐在弹簧矮脚圆墩上,正举着乳
白色赛璐珞把儿镜子,给自个儿抹着唇膏;微绷着嘴唇,说:
  “哼,守孝三年,天天儿清水寡脸的,可算熬到头儿了——今儿咱们上大北去照张
像,怎么样?你都快成慈善家了,得预备着人家报馆记者跟你要近照哇,啊?”
  少三爷拿鼻子应着,却只顾在堂屋——他的起居室兼小画室,拿着调色板和画笔,
站在三脚画架子前头,给他的那幅新作:《带露的郁金香》,进行着最后的润色。
  轻轻的敲门声。随着少三爷一声“进来”,莲溪来到画架子近旁,向二位少主人问
了好,一边说“展览会的地点定了,在北海画舫斋”,一边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道林
纸熨金的请柬,呈了上去。少三奶奶闻声从屏风后头转了过来,伸手接去那请柬,把她
丈夫、这位受聘人的大名和“北京各界赈济东三省流亡学生基金会”的下款儿,念得挺
响亮。一抹娇矜的笑容,刷地闪到她的脸上。
  “莲溪,”画家的眼光仍恋在他那杰作上,眉头却微拧了拧,说,“既是义卖,可
我这画儿的价码儿……”
  “哟,”少三奶奶仍欣赏着那请柬上的文字和精致的花边,说,“订低了可碍著名
誉!”
  “我打听了,溥心畲的《寒江钓雪图》,张大千的《芭蕉仕女》,齐白石的《南瓜
蝈蝈》,都订的是一千大洋;徐燕孙的《寒析木兰图》,王青芳的《双鲤图》,都是八
百——哦,徐悲鸿的一张《岩鹰》也是一千……”
  “那咱们的,也得订一千!”少三奶奶的语调高昂着,“昨儿我的几个老同学在颉
英番莱馆的聚餐会上都跟我说,价码儿可谦让不得;再说,卖了钱又不装到我的钱包儿
里!”
  莲溪只用眼神候着画家本人的决定。
  “我在巴黎留学三年,是徐悲鸿的下两班同学,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一千!”
  “三爷,”莲溪准备着进言了,“依我看……”
  “喜子,”李妈妈颤巍巍地,推门进来了,问过二位少主人好,才又说,“老太太
传你上去一趟呢。”
  “一千!少一个大铜子儿,咱们都不卖!小蓉啊!”少三奶奶叫着自己的贴身丫头,
转身回到屏风后头去了,“侍候少爷换衣裳吧,像片儿可不能误——听见没有?”
  莲溪没再言语,只搀着李妈妈,退了出来。
  “价码儿就是人码儿!这还有让的?我看哪……”少三奶奶大概边更衣,边发着高
论……
  二
  画舫斋,坐落在北海公园东岸上。小小一座庭院,正厅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都
由穿山游廊连着;与众不同的是,这院落里几面厅舍围拢着的,是四四方方一凹池子,
俗称“水院儿”。各厅舍门前的台阶,都伸向池中,宛如碧波上的一只只画船——这才
得了这么个美名。倒是个举办艺术展览的好地方。莲溪随着三三两两的参观者,进了正
门。
  为了赈济东三省流亡学生办的这次书画作品义卖展览会,会期只剩三天了。莲溪因
为年终宅里正忙,只开幕那天,陪着二位少主人来了一趟。今儿午前,连福悄悄儿告诉
他,说少三爷正发脾气呢,因为他那张油画儿还没……
  那天开幕式上,少三爷夫妇提前莅会签到,翩翩地进了会场。莲溪忙随了上去,悄
悄提醒着少三爷,在那些来宾中,对谁应主动上前去应酬三五句——瞅,那是宋哲元将
军的二公子,那是张少帅派驻北京的私人秘书,那是……
  少三爷面色微有些胀红;少三奶奶却一直略扬着下颏儿,拿半眯着的眼神浏览四周。
  莲溪却为那个流亡学生代表读谢词的情形难以平静。那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学生,
先还竭力冷静着,读得句逗分明;渐渐地竟泣不成声,不得不由另一名男生代她读完……
哦,东三省,“满洲国”,奉天,白衣巷——他望着那个抽噎着的女孩子,竟忽地想起
那块珮!
  自从九年前,他拜托了莫德惠以后,不到半年,就接到一封莫某人的亲笔信和一个
小包裹。信上说,“蒙君之所信,受君之所托,辗转访寻,令表妹终于四平觅见矣”;
又说,“初见,唯啜泣无言耳,及至得视所嘱转交之玉珮,竟色变声噎,昏厥良久。待
缓而复苏,更泪如雨下,悲不可胜。”信中最后说,“令表妹奉玉珮于掌中,语往访者
曰:‘今日惫矣,乞来日详叙。’访者然之。及次日再至彼处,则避匿不知所往,唯留
玉珮焉……”当时,他觉得身心都木了……
  在东厢展室里,画家夫妇唯独在那幅《带露的郁金香》前,站了好半天,竟没见一
个报馆记者走近前来。倒是那献出个人收藏的张、徐二位名家之杰作的同仁堂乐六爷,
还有跟这六爷言谈甚洽的张少帅特派驻京秘书,让一拨儿又一拨儿记者围上了。
  那位画家夫人的下颏儿,扬得更高了。
  莲溪却在一位不很知名的书法家所写的行草条幅的前面,悄悄停下了;上面录的是
一首宋人的七律: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当时,他签了三百五十元银洋的认购券,买下了这小小的条幅……
  现在呢,他在各展室匆匆一过,见仍未售出的已不足二十幅,那《带露的郁金香》
也在其中。等他赶回宅里,准备跟少三爷合计一下的时候,起居室内只少奶奶独自靠在
沙发上出神。
  “他出去了,”少奶奶让廊下求见的莲溪进来,渐露笑容,说:“还不是为他那张
画儿!”
  莲溪才要告退,少奶奶却说了句“坐吧”;见他在把门的方凳上坐下,又问了句:
  “真格的,这些年我也一直没问过你:都三十五六的人了,怎么还不成家?就凭
你……”
  “承少奶奶惦着……”他随说随站起身来。
  “等等!”少奶奶抬手理了理鬓边波纹,语气挺重,神气却轻松得很,“那幅画
儿……”
  “我这就去办。”他伸手要拉房门。
  “先别走。画儿的事,你怎么办怎么好;我只问你一句话,”少奶奶索性靠着椅背,
右臂往扶手上一搭,笑得竟相当幽雅,“都说你跟他长得像,可这些年了,我总觉着你
比他多着些什么……好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那画儿的事,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
办吧!”
  莲溪忙退了出来,回屋换了衣服,到账房老齐先生那儿去了一趟;随后坐上马车,
出去了。
  这天正是腊月二十六。香儿给宅里太太送来姑太太的一份年礼。
  “喜子哥”香儿梳了个小巧的广式香蕉头——她早嫁了本王府一个有头脸儿的上房
听差的;体态虽有些发福,眉眼上倒还保留着几分年轻时候的爽快神气,见面还“哥”
长“哥”短的;可现在,她站在太太的堂屋地下,却微皱着眉,放低嗓音说,“有人看
见我玉姐了……”
  “在哪儿?”
  “鸿宾楼。”
  “哪儿的事啊,”莲溪苦笑了笑,“她连我托的人都躲,还会千里迢迢自个来这
儿……”
  “可也是……”香儿的双眉,皱得更紧了。
  “福子哥已经过府去接姑太太了,”莲溪强笑着说,“晚上在西珠市口儿第一舞台
包了两个厢:梨园界救济贫寒同业的义务戏,大反串儿的《叭蜡庙》,咱们都去……唉,
一年到头的,也该乐呵乐呵了。”
  三
  戏,还真热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