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40章


贺大队长却找到一位美术教师,请他画了林则徐的画像,高挂堂前,倒地便拜:“林大人,怪俺山里人饥不择食了!”含泪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脱了军装,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坡底镇去了。
  贺爷认为农民种大烟是愚昧无知的过错,愚昧无知是不念书的过错,不念书是农民贫穷再加上学校太少、学费太高的过错。他就捐出了县长从大烟税里划拨给他的赏银,又向大户筹款,在坡底镇东头关帝庙里加盖新房,办起了高小,还办了女校,动员农家子女入学,贫困户免缴学费。庙里的地产也变成了办学的经费。
  供奉关公的大殿变成了学校礼堂,关公却依旧挺胸凹肚,手执青龙偃月刀,两边有关平、周仓侍候着,占去了礼堂的一半。贺爷说:“关爷,坡底有这么多娃子天天陪你念书,你就不必叫关平、周仓陪你罚站了,你说是不是?”关爷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许了。贺爷挥了挥手,就有一群“二蛋货”掂着油锤蜂拥而上,“噼里啪啦”砸碎了关平、周仓。
  至今,坡底人还在传说,关平和周仓粉身碎骨时,关爷忽灵灵转了一下丹凤眼,耸了耸悬胆鼻哼了一声,三尺长的美髯随风飘起,青龙偃月刀也噌噌作响。贺爷忙说:“关爷,请你不要起急,我这就送你出行,让你们父子团圆。”几个“二杆子”又手拿油锤拥上来。贺爷呵斥说:“咋能用油锤侍候关爷?先请关爷躺下,再用八抬大轿的轿杆抬关爷出行。”
  “二杆子”们在关爷腰上系了麻绳,又上来几十个人,“嗨嗬、嗨嗬”地喊着口令,像拔河一样拔关爷。一丈多高的关爷如一座挺胸凹肚的黑山崖纹丝不动。一位老秀才说:“你看看,关爷发怒了不是?他落地生根,使着暗劲,咱拉不动他。”拔绳的农民也急忙松了麻绳,说:“关爷,怪俺张狂,俺娃子就是不来上学,也不能毁了您老人家的金身!”贺爷说:“这算啥话?办学是好事,我明明看见关爷连连点头哩,咋都吓成这样?”老秀才说:“不敢再拉了!今儿黑地,关爷要是不托梦找你的不是,你再想办法送他出门就是了。”
  贺爷没有理由拒绝秀才的建议,却又惟恐关爷来梦中找他。为了不给关爷表达意见的机会,他夜里没有上床,整衣端坐书桌前,捻亮煤油灯,读了一夜《三国演义》,磕睡时也不敢打盹儿,只是在凉水里涮了毛巾,溻在脑门子上醒神儿。鸡叫四遍时,门缝里嗖地钻进来一股阴风,吹得煤油灯一闪一晃。贺爷一惊,急用手掌圈着灯罩,说:“关爷,别吹别吹,眼看天就亮了,你要是吹胡子瞪眼,我这一夜不就白熬了么?”灯头又稳稳坐住,直到天明。
  一大早,为办学掏了腰包的绅士、心疼关爷的秀才、巴望娃子上学又怕得罪了关爷的村人,各怀鬼胎,进了大殿。老秀才问:“关爷托梦了么?”贺爷说:“托梦了。关爷说,我骑惯了战马,怎能叫几个‘二蛋货’拔河一样拔我,难道我是红薯?快牵大马来,我要骑我的赤兔马。”大家听了,都不吭一声,只是望着贺爷。贺爷说:“我把响器班都请来了,香表也备齐了,赤兔马也牵来了。咱们就吹着打着,焚香跪拜,送关爷走呀!”
  响器班吹奏起《将军令》的曲牌,贺爷亲手点燃了香表,绅士和村民一齐倒地跪拜,大殿里一片哭声。贺爷亲自动手,在关爷腰上系了三根鸡蛋粗的疙瘩绳,套上了三匹枣红马。贺爷又亲手执鞭,喊了声:“关爷,您走好啊!”吆喝着猛抽扎鞭,轰隆一声巨响,三匹枣红马一齐打了个前栽,关爷直挺挺倒了下去,却只倒下一半,歪斜在大殿里匍匐而不倒。大家都吓得面无人色。贺爷发现,关爷的泥塑金身原来是塑在一根水桶粗的杉木柱上,插地五尺,杉木柱歪倒了,却还挂着关爷的泥塑金身悬空摇晃。贺爷急忙把滑车架在梁上,吊着关爷缓挪轻放,把关爷连同杉木柱放倒在地上,又噼里啪啦放了千头火鞭,扬鞭发号,让枣红马把关爷“请”出了大殿。
  在贺爷居住的老屋里,却从此增添了一尊二尺多高的关爷塑像。每逢年节,贺爷都要焚香叩拜,摆上一桌油炸的供饷。
  关爷不记前嫌,始终在冥冥之上护佑着这个学校,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让它变成了共产党员的藏身之地。一九三二年夏天,十七岁的姨父从省城现代中学放暑假回来,就是在这个小学任教的表哥当了他的入党介绍人,在关爷庙里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贺爷说,我姨父秘密入党的那天夜里,关爷来梦中叫醒了他。他远远看见,一颗火红的小星星挂在关爷庙的屋脊上又蹦又跳,还撞得飞檐上的风铃叮咚作响。贺爷的眼被红光蜇了一下,眼花了,心也惶惶地乱了,忙问:“关爷,这是咋了?”关爷无语。只有远村的鸡叫声若断若续,从山谷里一丝一丝地扯出来,在他心底里缭缭绕绕。小星星在大殿的屋脊上跳了几跳,又倏地在天上画了一条红线,如同在贺爷心中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儿,沉入远方的夜空。有人说,这颗小星星扯出一条红线线拴住了贺爷的心。贺爷这辈子就跟着这颗小星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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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打狗”兼论“泥水匠”之危害
  那年暑假期满,姨父一回到省城现代中学,就给表哥——他的入党介绍人,寄来了一篇向旧世界宣战的“檄文”,矛头直指一个“敬爱的小老汉”——他的父亲。
  那一年,贺爷只不过四十多岁,还没有出现任何“小老汉”的迹象,身高仍旧是五尺四寸,膀宽腰圆,声若洪钟。十七岁的姨父却痛切地感到,父亲和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都已经无可救药地老朽了。其原因是表哥写信告诉他,他的具有正义感的父亲扶植一位名叫李紫东的开明士绅取代一个恶霸当了区长,地方上的情况有所好转。姨父在回信中指出,不要对他们任何人抱有丝毫幻想,不管是姓王的或是姓李的、不管是露出牙齿的或是面带微笑的、不管是老狗或是小狗,是狗都咬人,应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进而指出,我们家那位“敬爱的小老汉”是一个“为旧时代修补窟窿的泥水匠”。他曾采用平均田赋差役的改良主义,麻痹劳动人民的革命斗志,瓦解了一场方兴未艾的农民暴动;他又扶植一个貌似忠厚的绅士,取代一个臭名昭著的贪官,不仅没有改变反动政权的实质而只是使它具有了更大的欺骗性;他曾用保护鸦片烟分得的赏银兴办义学,无疑于在关帝庙里播种精神鸦片。“教育救国”何时了,毒害知多少?纵观中国古今之儒家教育,除了培养恭顺的奴隶和杰出的奴才之外,还能够对它抱有任何别的幻想吗?当然,在父亲大人始料不及地为我们提供了一块撒播革命火种、开展革命活动的土壤这一点上,才是值得我们庆贺的啊!等等,等等。
  邮局却没有把这封回信送到表哥手中,而是送给了十分关心姨父动向的李紫东亦即刚刚上任的李区长。李紫东找到贺爷说:“雨顺兄,你果真有个好儿子啊?”贺爷听见别人夸儿子,眉毛就一扬一扬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娃子从小聪明,只是太淘气!你难道忘了,他早先在你家私塾里读四书、五经,袖筒里倒是藏着弹弓。麻雀在屋檐下嘁嘁喳喳,吵得人心烦。他稳坐不动,只是眼神从书上移开,向窗外一扫,一拉弹弓,麻雀就应声落地,连翅膀也顾不上扑棱一下。”
  李紫东说:“对,对,他还用弹弓打掉我家屋脊上六个兽头哩!”
  贺爷说:“我要打他的手板子,你咋还护着他哩?你说,不敢打,不敢打,你只看见他耍弹弓,咋忘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娘娘庙的碑文就是他十二岁上写的哩,打了娃的手,王母娘娘不依你!”“对,对!”李紫东说,“他写那‘紫气东来’,还在我堂屋挂着哩!”
  “他十三岁那年,我送他去洛阳上了高小。嘿,他戴着瓜皮帽衬儿、穿着土布小棉袍,那是他妈织的粗布,是他大伯开的染坊给他染的颜色,他穿上活脱儿一个小小的土财主,一晃一晃地进了洋学堂。谁见了谁说,这不是从山窝里拱出来的红薯蛋蛋么?好,只两年,就是这个红薯蛋蛋考上了省城里的中学。他假期回来,还要去关爷庙小学跟着他表哥念书,还要跟着我耍枪弄棒,夜里黑了灯,还要拿枪瞄香头,竟成了神枪手……”
  李紫东替他说:“对,对,他去南坡,两枪打死了两个红狐狸!”
  “你还夸他文武双全哩!”贺爷哈哈大笑,“他出去上学这些年,个头和学问都见长了,只是有点儿坐不住,今天要卧轨请愿,明天又要上街游行,还是个领头的。可也难怪他,老蒋不放一枪就丢了东北,中国人谁不憋气?我还真喜欢这娃子没丢咱山里人的血性!”
  “老好!”李区长急忙接过话茬儿,“大公子眼下又大有长进了!”
  “你又要夸他不是?”
  “咋能不夸?大公子不打狐狸了,又要打狗哩!”
  “哟嘿,他打啥狗哩?”
  李紫东把信交给贺爷说:“不管啥狗,统统痛打之,彻底铲除之,还有我这个姓李的老狗!”
  贺爷看了信,脸就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李紫东说:“敬爱的小老汉,你也别生气了。大公子还给他父亲大人留着情面哩,你还算是个泥水匠,比狗强多了,补你的窟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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