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41章


  贺爷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你等着,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姨父收到“小老汉”署名的家书一封,信中说,就算是世上所有的狗都咬人,就算是你娃子一竿子打尽世上所有的狗,也绝对成不了武松。为了不让今日之教育为我家培养出一个奴隶或奴才,也不要培养出一棍子打八家的“打狗英雄”,自本月开始,终止供应你一切学杂费用,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不许你娃子再进贺家大门。贺爷修完家书,又心有不忍,署上了“小老汉”大名之后,又写了一个“又及”:“你娃子若能听得进‘小老汉’之言,收回‘打狗’兼论‘泥瓦匠’之说,或可另作别论!”
  这封信是姨父被士兵撂进洹河里以前收到的。他知道祖父是前清秀才,看来父亲也得到了祖父的真传,从父亲回信上着实领教了一个团总不仅会耍枪弄棒、且可以舞文弄墨的功夫。但他扎了一个猛子从洹河里钻出来之后,看苍茫大地,一片昏沉,忽地发现自己不仅无学可上、且已无家可归了。“哈哈!这下子,我可就变成无产者了。”姨父爽朗大笑,他说他那时倒是十分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变成无产者的幸运。孟子讲过的,这是“天降大任”于无产者的可喜征兆呀!从此,他就以一个真正的无产者的姿态变成了壮怀激烈的职业革命者。
  当然,他不会知道,他必须为“打狗”兼论“泥瓦匠”的宏论付出代价。
  一九三六年,中共豫西工委派姨父回家乡开展革命活动。二十一岁的职业革命家眼看到了久别的故乡却不敢贸然回家。坡底镇就在李紫东区长治下,“敬爱的小老汉”还拿着瓦刀把着贺家大门呢!介绍他入党的表兄已经病故,也不知道关爷庙里还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发誓“打尽天下之狗”的英雄。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只有家乡的山路还对他一往情深,发黏的红胶泥一看见他的脚步走过来就紧紧地吸住不放,每迈一步都要带起来一大块红泥坨坨。他掂着一个网篮,还要不时地弯下腰,用树枝戳戳粘在鞋底上的泥坨,举步维艰,惶然四顾,如牛犊儿拉着炮车陷入革命的低谷。
  天渐渐黑下来,他钻进一个土地庙里避雨。土地爷已经在六年以前他回家度假时领着“易俗社”的伙伴砸碎了,只剩下一只脚,使他还可以靠在土地爷的脚趾头上整理思绪。但他恍然看见了自己当年写在庙墙上的另一篇檄文:“一座泥胎,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勤,五官发呆,六神无主,七窍不通,八方上供,要你何益哉?”接着是“嗵”的一声。然而,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打狗”兼论“泥水匠”的檄文,将会使他在入村以后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就是一个最彻底的共产主义战士,也会暗暗思念不属于共产主义的生身父亲。何况,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理论和策略上的失误,心中充满了对一个“敬爱的小老汉”的思念和内疚。
  一位老资格的党内同志给姨父讲过一个故事:那位“小老汉”担任L县政警大队长时,县长曾让他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前来听候命令。他奉命而来。县长让他看了省政府主席刘峙的一份密电,要县长火速缉拿潜逃L县高村家中的共党要犯李宗青。贺爷吃了一惊。李宗青是他上中学时的同桌,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便寻思怎样救他。县长为了讨好刘峙,却要随队亲往缉拿,下令立即出发。贺爷趁县长更衣的功夫,急派护兵骑上一匹快马,火速给李宗青报信,又让马夫牵来一匹没有驯好的烈马。县长上了马鞍,那匹马又是尥蹶子、又是打立棱,连颠了几下,把县长摔了个“仰八叉”。县长恼羞成怒,一骨碌爬起来,就跟这匹烈马较劲儿,令马夫抽鞭驯马。马夫在县衙前甩起了扎鞭,烈马不服管教,在县长面前又踢又跳,仰天长嘶。贺爷觉得时间折腾得差不多了,就骂马夫无能,又给县长换了一匹快马。等他们策马赶到高村,李宗青早已没了踪影。后来,贺爷收到一封信说,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先生送我情。署名“童灼”。
  给姨父讲了这个故事的,就是这个“童灼”亦即贺爷上中学的同桌。
  “你咋说你爹是个啥子‘泥水匠’哩!”童灼说,“他明明在县政府那个国家机器上为咱捅了个窟窿,你咋说他只会补窟窿!你要好好学学列宁的《论左派幼稚病》。”童灼还说,“你知道吗?你的入党介绍人就是你列入‘狗类’的李紫东介绍到坡底小学的。论起他们跟我党的关系,比你还早哩!”
  村镇里传来狗叫声,那常常是狗们深夜求偶的叫声。姨父听起来,狗们都在愤愤然发出不平之鸣。他想对狗说,请你们不要用这种方式向我表示抗议好吗?你们这样大喊大叫的,不是在我没有找到栖身之地以前就向反动派出卖我吗?我已经承认,你们并非都是咬人的恶狗,你们当中也不乏守着穷家打也打不走、饿着肚子还要为穷家主人看管门户的好狗、忠义狗,这还不行吗?糟糕,你们就是再好不过的狗,也不能把李紫东李老先生跟你们列为同类不是?天哪,我怎么向李叔李老先生作出解释,怎能以绝对真诚之心向他说明他与你们之间的最杰出者也有着根本的不可相提并论的区别啊?姨父深深陷入了“不类逻辑”的泥沼,越想说明白越是说不明白、越能想清楚越是讲不清楚!但是,可怜的土地爷,你住的房子怎么漏雨了呢?请你的脚趾头在家父面前为我作证,我已经不再反对泥瓦匠了,如果有一个泥瓦匠在土地爷居住的房顶上补补这个窟窿,对于眼下借宿其中的造反者或是对于任何借宿者来说,应该是一件可以乐观其成的事情……
  他走得太累,也想得太累,在倍感凄凉的土地庙里百倍警惕而又混混沌沌地打了个盹儿,就在他上眼皮刚刚挨着下眼皮的刹那间,他被几双硬邦邦的大手一下子按住了。他来不及反抗,来不及像在洹河边上那样进行一次令人愉悦的“老乡见老乡”的对话,嘴巴一张,就被塞进了一团棉花,那是一团既未被轧花机轧过、也未被弹花弓弹过的生棉花团子。他向棉花团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却只咬烂了一粒棉籽儿,口中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棉花团子撑满了,动弹不得的舌头上压着棉籽油的怪味;脑袋连同胳膊也被套在一个装粮食的大麻袋里,那是一条装过绿豆的大麻袋,使他闻到了秋收以后才能闻到的那一种凉幽幽的清香;身上又被绑腿带打了几道箍。他所以认定那是绑腿带,是因为有几个宽宽的布卷儿如绷带在他身子上左缠右绕,把他的手脚都实实在在地捆到了绑腿箍里。他断定这是士兵对他施行的十分专业的偷袭。两个健壮的汉子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而只是发出粘粘糊糊的汗臭,夜游神一样扛着他走,烂胶泥唧咕唧咕地叫着,不知走向何方。这是一次杰出的绑架,他想。
  他发现髋关节和膝关节还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可以使他作出“鲤鱼打挺”的姿态以表示无声的抗议。但他很快认定,他是被抬往坡底。坡底东边有一条小河。他听见了潺潺的流水。他熟悉这条小河的声音,小河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漩涡在咕咕地冒泡儿。那是家乡不绝如缕的低吟,曾经伴着他童年的岁月,走进他漂泊异乡的梦境。他的心被水花轻轻咬着,颤颤地一酸一疼。接着,他听到了哗哗啦啦的水声。那么,接下来就要通过小镇东头的青石牌坊了。他猜对了,已经听不到脚踩烂泥的声响,大脚板噼啪作响地拍打在牌坊下边的青石板上,接着就闻到了粪堆的香气。他坚持认为,他的嗅觉是正确的,厩肥才是臭气的来源,路边的草粪堆里只会产生发酵的酒香,那是铡碎的秸草和泥土拥抱在一起迎接春天的气息。关于家乡的一切记忆那样温馨地走近了他,又倏尔远远离去。他在想,这次成功的绑架可能是保长刘拐子干的。
  他被斜扛在肩上登上一个台阶。他不能判断这是村镇中哪一个门前的台阶,保公所和“回春堂”掌柜的宅院门前都有这样的台阶,而且相距不远。接着是推门的声音,铁门环叮当作响,那是一扇沉重的木门。隔着麻袋,昏黄的灯光向他扑闪着惊慌和疑问。绑架者好像把他当成了易碎的器皿,“小心轻放”在冰凉邦硬的砖漫地上。他歪靠在墙上,感觉到了身边的网篮。这显然不是一次图财害命的绑架。绑架者悄然离去,脚步声嚓嚓地移向门外,嗵地关上了屋门。
  周围只剩下铁板一块的寂静。他开始动员自己的全部才智解救自己,首先要把手解救出来。手背触到了冰凉的石头门墩,又触到了门墩上的棱角,便在门墩棱角上发力,磨擦手腕上的绑腿带,一下、两下、三下……手腕上热辣辣的,一条蚯蚓曲曲弯弯从手背上爬下来,黏黏地钻到了指缝里,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他为此感到喜悦。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棱角,它能磨破皮肉,就能磨断绑腿带。他由于触摸到了希望而加快了磨擦的动作。蒙在麻袋里的脑瓜儿,却冷不丁儿地被一个邦硬的东西啄了一下。他陡地不动了,用身体遮住门墩,体验脑瓜儿上的感觉,那是一种硬物件敲出来的木木的闷疼。接着就听到了“梆梆”的声响,他认定那是旱烟锅敲打在桌子或是椅子腿上的声响。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恶意地戏弄,像是一只被蒙住眼睛的耗子正在进行着逃生的挣扎,却忽地发现身边有一双正在欣赏这种挣扎的猫的眼睛。他开始“鲤鱼打挺”,鼻子里发出愤怒的“哼哼”。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