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42章


一只手伸进了麻袋,他扭动着脖子抵御手的袭击,但他发现这只手只是把他口中的棉花团子掏了出来。
  “你是啥人?”他问。
  “不是啥人,是老狗!”
  他心里一紧,接着就听到一个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并认定是李区长的鼻子。
  “李叔!”他在麻袋里发话,“怪我前些年少不更事,我向您赔礼道歉!”
  “你还记得我是李叔?你倒想听你说说,你打狗是咋着个打法?”
  “我回来是发动民众抗日,首先向您老人家赔个不是!”他在麻袋里有力地勾了勾脑袋以表示由衷的歉意,“请你打开网篮,我从洛阳给您、还给我父亲带回来两件皮袄筒子,我知道两位老人家怯寒。”
  “娃子,是狗皮筒子?”
  “不,不,是口外的羔皮筒子!”
  “咋没剥下几张狗皮?”
  他听得出,李老先生的口气已经趋向缓和。
  “李叔,请你消消气,我们的列宁同志已经批评我了!”
  “啥子?”李老先生取下套在他头上的麻袋,“你说啥子?”
  他眼前一亮,认出这是染坊里的仓库。他又陡地愣住了。他看见“敬爱的小老头”正神情威严地坐在一把罗圈椅上定定地瞅他,就喊了一声:“父亲!”
  泪水从父亲的眼眶里漫溢出来,“你娃子还知道我是父亲?”
  李老先生却在问他:“你刚才说啥李宁,谁是你的李宁?”
  “是列宁,俄国人。他说我害了左派幼稚病。”
  “嘿,你啥时候又去留洋了,还叫俄国人管着?”
  “我的网篮里有一本列宁的书,都在书上写着哩!”
  “我倒要问问你,娃子,”贺爷插话说,“列宁咋说你了?”
  “列宁说,‘亲爱的左派共产主义者,你们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只是因为你们对革命的口号背诵得多,死记得多,而思索得却很少。’列宁同志还说我那封信是‘夸夸其谈,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特性。对于有这种习性的人,一定要给以惩罚!’”
  李紫东对贺爷耳语说:“他们的列宁不赖!”
  贺爷却有了隐忧,“娃子,列宁咋叫惩罚你了?”
  姨父说:“你们把我装到麻袋里,还不是惩罚!”他又来了一个“鲤鱼打挺”,“眼下还把我五花大绑着,这不是惩罚!”
  父亲瞥他一眼,“你娃子又上劲儿了不是?”
  “我还真没想到这是列宁的意思!”李老先生拿起一把镰刀,“雨顺兄,咱俩就向他们的列宁替他求个情吧!”他“噌噌”地割断了绑腿带,“你也别怪你们的列宁罚你,你在韩城一露头,就有人瞅见你了。我跟你爹要不派人这样抬着你,还真怕别人抢先把你抓走了!再说,你爹不过是想吓吓你,这样抬着你走,也叫你省点儿力气不是?”
  贺爷说:“还不看看你妈去,她想你把头发都想白了!”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春天,我去北京木樨地部长公寓看望八十六岁的姨父。我看见两根银白的寿眉像蝴蝶的触须一样高高翘起来,姨父眼睛里闪动着一九三六年扑朔迷离的光亮,指着书架说:“列宁同志帮助我化解了一个矛盾,真的!”
    
 
 
免费txt小说下载网站
 
  
025.txt
免费txt小说下载网站
4.刘拐子
  谁也不会想到,姨父一回到家乡,就当上了坡底的保长。
  坡底的老人还记得,姨父所取代的原任保长刘拐子也算是一个人物。他从小没娘,是贺爷家长工刘大汉的儿子。管理贺家农事的二爷——贺爷的二哥看他可怜,就叫他跟着刘大汉住在长工屋,跟着长工搭伙。他十二岁那年上山放羊,从崖头上跌下来,摔断了左腿。一个老羊倌儿给他接上了断骨,等骨头长好了,才知道接错了茬口。他撇着“扫帚腿”,一颠一拐地找到老羊倌儿,把腿插到羊栏里一别,“喀嚓”一下,又把长好的骨头别断了,说:“你给我再接一回!”老羊倌儿吃了一惊,说:“这不是板凳腿,你想别断就别断,我想安就给你安上了?”贺爷在一旁看见,说:“嚯,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狠的心劲儿,长大是个人物!”就找了一个接骨大夫,给他重新接上了断骨。断骨却叫他别走了样,长上以后,左腿短了三分,走路微跛,大家都叫他“小拐子”。
  贺家大掌柜——贺爷的大哥主管贺家的生意,开着烟坊和染坊。贺爷把小拐子带到染坊里,交给账仙儿调教。账仙儿说:“多少徒弟不能带,咋叫我带个拐腿儿放羊的?”小拐子并不多言,只是手脚勤快,不光包下了扫地、抹桌子、倒夜壶的下活,还揽下了给账仙儿泡茶、装水烟袋、叠火媒子的杂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随身带着一个挠痒筢子,一看见账仙儿在椅背上蹭痒痒,就一拐一拐地跑过去,撩起账仙儿的长衫,伸进挠痒筢子,顺着账仙儿的脊梁骨一路挠下去,挠了每一个骨节,再移到肩胛骨底下那两道坎上重重地挠,直挠得账仙儿耸肩曲背、伸脖扭腰、浑身舒展、血脉通畅,美滋滋地眯着眼从牙缝里“咝咝”地吸风,不知不觉间,肚子里咕噜作响,一肚子打算盘的口诀、记账的规矩、心算的诀窍,都叫挠痒筢子给挠了出来。账仙儿又给小拐子找齐了全套小学课本,叫他跟着自己的孩子念书,还特许给他一盏油灯、可以续上两根灯草。小拐子十六岁那年,已能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不停音儿,还学会了两只手同时打算盘的绝活儿,眼看变成了坡底镇上又一个账仙儿,他却不辞而别,到县城考上了简易师范,还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账仙儿说:“拐娃子,记账、打算盘的学问,我算白教你了!”
  拐子说:“咋会白教哩?人生在世,干啥也离不了算计。”
  账仙儿又问:“那你为啥上师范,你是想当孩子王?”
  拐子说:“师范不收学费,管我吃饭,还教给我哄孩子的本领,世上人谁不吃哄?”
  贺爷听了,又吃了一惊说:“这娃子果真不同凡响!”
  刘拐子刚从简师毕业,贺爷就叫他去保安大队当了两年文书,又给区长李紫东打了招呼,让他当了坡底的保长。贺爷万万没有想到,拐子一旦有了实权,就立即露出了小人得志的模样,随身带着保丁,除了对贺家大院还表现着旧日的谦恭,对贺家的染坊、油坊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敬意,坡底街上稍大一点的店铺都慌慌地给他送上了“干股”,逢集摆地摊儿的也得向他报税。只一年,他就吃垮了保公所对面的一家饭铺,吸上了大烟,勾搭上一个外号叫“大白桃”的女人,就把“大白桃”的老实男人抓了壮丁。
  地下党组织的接头人找他谈话说:“拐子,你咋比国民党还国民党?”他笑笑说:“我的革命已经成功,你们的革命仍须努力。咱各干各的革命,两不招惹!”接头人说:“我真弄不明白,你当初为啥要参加共产党?”他又笑笑说:“那有啥稀罕?这跟参加青、红帮有啥不一样?”姨父回到家乡以前,地下党组织特意提醒他,已经开除了刘拐子的党籍,对他务必保持高度警惕。
  贺爷不常在家,不知道刘拐子为非作歹。刘拐子的父亲刘大汉特意找到贺爷禀报:“三掌柜,你得把拐子拿下来,他从小是个狼娃,真的,他咬人!”这才引起贺爷的警惕,查明了刘拐子的恶迹,却又一时找不到取代他的人选。我姨父从布袋里拱出来以后,贺爷眼里一亮,好,有人了!我就叫我家这个马驹子出去遛遛,看他是不是驾辕的材料!
  姨父把父亲的意图向上级党组织作了汇报,立即得到了批准。
  贺爷却叮嘱儿子:“要拿下刘拐子,本来只用我一句话。可你要闹革命总得靠自己不是?我要看看你这革命是咋闹的,你要把刘拐子给我闹下来,还不能拿自己当枪使,不能一回来就给自己弄出个心狠手辣的对手,他手下还有一拨子人哩!”姨父说:“爹,你叫我革他的命,还不叫我得罪他,俄国十月革命也没碰上这样的难题!”贺爷说:“那你就去问问你们的列宁,坡底这革命该咋弄。反正,只要你把刘拐子弄下来,保长就是你的了。”
  一天夜晚,刘拐子又溜到大白桃屋里睡觉,还亮着灯,大白桃浑身打着哆嗦浪叫。小院里,树枝扫着瓦片“嚓啦啦”地响。大白桃慌忙止住说:“我哩哥,快起来看看,门栓插好没有,顶门棍顶上没有?”刘拐子说:“我给你插上了,这就是你的顶门棍!”说着,“呼呼哧哧”大喘,大白桃又尖着小嗓浪叫……
  大白桃正叫得邪乎,山崩地裂一声响,屋门从门墩上倒下来,“扑嗵嗵”跳进来几个大汉子,为首的用枪指着刘拐子说:“弄吧,弄吧,弄完了,跟我上联保处一趟。”
  刘拐子照旧压着大白桃一动不动,只是翻眼一看,“哦,是孙队长,你请坐!天大的事,叫我弄完了再说……”说着,一拳砸翻了油灯,手伸到枕头底下拿枪。
  手电“唰”地亮了。
  孙队长按着他的手,把枪夺过来,说:“不急,不急,你接着弄吧,我等着你哩!”
  大白桃大哭说:“姓孙的,我也没少侍候过你,你好狠的心!”
  刘拐子说:“孙队长,为一个女人,值不得这样!”
  孙队长说:“是区长有要事请你,只不过叫我撞上了。”
  刘拐子和大白桃正要穿衣,却被几双手按在床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