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51章


他跑到黄河北岸的解放区,向我姨父报告了贺石路过家乡、又开拔到新乡驻防的消息,说他去新乡看望了贺石,并为他的外甥表现着深刻的感伤:“胜子,国民党对不起你石子哥呀!”
  姨父忙问:“咋了?”
  “他在那边做的官比你在这边小多了,早八年就是营长,现在还是营长,只有他那身军装比你强!”
  “他受谁的气了?”
  “怪他得罪了团长。”贺石他舅说,“团长挪用军饷做生意,不给士兵按时发饷。石子就跑到团部,指着团长的鼻子骂他是个喝兵血的,摔了大檐帽说,老子没法干了,老子走呀!是师长亲自撵上他,把他请回去的。事后,团长照旧挪用军饷做生意,惟独石子这个营的军饷按时发放。像他这样的‘愣头青’,长官不打他的黑枪就算万幸,提拔他,那是妄想!”
  姨父叹息说:“我正想石子哥哩,你这样一说,我就更想他了。”
  “跟着石子吃粮的弟兄,都跟石子铁心。”贺石他舅夸说,“他手下三个连长,有两个是咱县的老乡,见了我,都为石子抱不平说,瞧瞧咱家乡的告示,贺营长的兄弟在那边都当上专员了。咱营长在这边还受着狗日的窝囊气,倒不如领着弟兄们上山拉杆儿去!”
  姨父认真听了,目光霍地一亮。
  贺石驻防的新乡紧挨着太岳解放区。姨父报经组织批准,决定委派与贺石的大妹妹刚刚完婚的新郎官儿、共产党员冯杰,跟随贺石的舅父,以探亲名义,去新乡策动贺石起义。
  贺石的舅父为自己能受此重托而得意,对冯杰说:“外甥女婿呀,你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空着一双手卖这张老嘴的呀!在牲口市上,我就是夹在买主跟卖主中间,叫他们都得听我的,最后还都得承情谢我的外交官呀!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冯杰说:“舅,咱不是去牲口市上买卖牲口。”舅说:“咦,世上事都得讨价还价,道理都一样。”冯杰说:“舅,你只管当个牵线儿的,话就留着叫我说吧。”
  他俩潜入新乡,冯杰向贺石说明了来意。贺石骨碌了一下大眼珠,说:“只叙家事,不谈政事。”请他俩吃着猪头肉,喝着老白干,却一声不吭。舅父大人忍不住说:“石子,胜子忘不了你这个好哥呀,你们还是兄弟团圆吧!你大妹和你这个妹夫也都是‘同志’哩!你要是去了那边,起码也得是这个……”说着,右手一抖搂,甩开了宽展展的袖口,抓住石子的手指头,用袖筒罩住,就在袖筒里捏起了“码子”。冯杰来不及制止他,他的手指头已经像小老鼠一样在袖筒里鼓拥乱动,“胜子眼下是这个,你一过去就是这个。反正,不会叫你是这个!你懂了没有?”石子抽出手指头,说:“喝酒,喝酒!”舅父大人赫然变色,“咋啦石子?胜子是大拇哥,你是二拇哥,反正不会叫你当小拇哥,这还不行?”石子说:“舅,酒场上不说官场话。”冯杰说:“石子哥,你冒着生命危险掩护过胜子夫妇,那边组织上给予很高评价……”石子截住话头,“过奖了,这不过是一个当哥的应尽的情分。”他举杯清了残酒,让勤务兵拿来两套军装,面无表情地说:“穿上,舅也穿上!”舅父吓了一跳,“石子,你没看看,你舅的胡子都白了,你不管咋着,也不该抓你舅当壮丁吧?”石子说:“我是送你俩赶紧走人,穿上军装,好送你们出城。你们回去,向胜子夫妇问好,向我大妹子秋桂问好!请胜子把我父母和小妹根花儿送到我这儿,别让他们再拖累胜子,也让我尽尽孝心。”不由分说,连夜把他俩送出了新乡。
  姨父接受不了这个令人失望且具有滑稽意味的结果,倒是立即按照石子的意见,再托付石子他舅送去了二伯、二娘和小妹根花儿,让他们全家团聚。姨父多次感叹说,可能是自己连累了石子。石子的上司肯定会看到留在豫西的告示,知道了他在共产党内的身分,加强了对石子的防范和控制,再加上舅父大人方式不妥,石子能把这两位说客礼送出境,已经很不容易了。
  历史又给姨父提供了第二次机会。
  一九四九年春,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中原全境解放。姨父出任刚刚组建的中原临时人民政府秘书长,贺石他舅又匆匆跑到K市,凄凄惶惶说:“胜子,我看石子这孩子已经没有了!”姨父吃了一惊,忙问:“咋了?”石子他舅说:“石子手下有个当兵的是咱县老乡,他领了解放军发给的路条和路费,回家给我捎话,说石子当上了上校团长,参加了‘徐蚌会战’,就是你们说的淮海战役,叫解放军重重围困在一个指甲盖儿大的村子里,马也杀吃了,皮带也煮吃了。一到晚上,解放军就把饭碗、饭盒敲得叮当响,叫他们过来开饭。石子的护兵爬过来吃饱了,又给石子揣回去几个大包子。石子的肚皮已经贴到后脊梁上了,可他接过包子,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包子扔到雪地里了。没多久,解放军发起总攻,一个炮弹砸下来,就不见了石子!”说着,就掉下泪来。姨父说:“先别慌着难过,我正在打听他的下落。”
  贺石他舅还没来得及离开K市,俘虏教导营政委就给我姨父打来了长途电话:“我们俘虏了国民党58师一个上校团长,名字叫贺石。他自称是你的堂兄,曾在国民党通缉你的时候掩护过你,送你安全出走,是否属实?”姨父又惊又喜说:“属实。他在宁夏驻防时,还以同乡关系掩护过家乡去的一批同志哩!”教导营政委说:“请你写一个书面材料送来,我们干脆把贺石送到K市,由你们甄别处理好了。”
  贺石他舅听说贺石有了消息,又喜又忧说:“他的家眷还在徐州受症哩!”
  姨父说:“请你把他们接到这里来,叫他们一家在这里团聚。”
  教导营就在徐州旁边。姨父让贺石的舅父绕道教导营,给贺石带去了一封问候信:“久疏音问,时在念中。得知近况,感喟莫名。往事如昨,恍然入梦。因工作繁忙,不能亲往探视,务请鉴谅!”等等。写毕,又提笔添上了一句话:“革命形势大好,吾兄前途亦一片光明。”
  数日后,贺石的舅父把贺石的家眷带到了K市。姨父和三姨见了大喜,原来贺石的妻子正是当年在郑州照料过他们的肖翠花,怀中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小贺石”。肖翠花好像还没有从惊恐中醒过神来,见到姨父和三姨,还一惊一乍地称赞“大军”真好,纪律严明,去徐州家里搜查,只搜走了两支手枪,其余的东西、包括金银首饰动也没动。三姨问她受苦没有?她说不苦不苦,只是没有柴火烧饭,倒是有用不完的子弹箱,都劈开当柴烧了。肖翠花接着就问,狗娃他爸怎么样了?原来他们的孩子叫狗娃。姨父说:“不用担心,你们为革命做过好事的呀!你在这里歇几天,也叫你弟妹侍候你一回。石子哥很快就会回来。”三姨正在筹备建立H省总工会,忙不迭地安排肖翠花母子在招待所住下,就跟姨父商量,翠花嫂才二十几岁,又有高小文化,不如把她安排到纱厂当女工,你看怎么样?姨父说,是的,我们要壮大工人阶级队伍,石子哥也要有所安排的。
  俘虏教导营的人却慌慌张张来到了K市。
  “报告秘书长,贺石逃跑了!”
  姨父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过了永城,他半夜起来解手,翻墙头跑了!”
  “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说不定又去找老蒋了。”
  姨父问贺石他舅:“我的信给他没有?”
  “给了。他坐在小板凳上,脚脖上裹着绷带,守着一口大锅,正给俘虏们烧开水哩,看了信,头也没抬,说:‘谢谢胜子,我也正想他哩!’又随手把信扔到锅底烧了!”
  “他是不是回坡底了?”
  “那咋能?我明明说,要在你这儿吃团圆饭哩!”
  半个月过去了,坡底来人说,没见贺石回去。
  南方还没有完全解放,战争仍在进行。姨父和三姨都感到极大的不安,翠花嫂也整天心惊肉跳。三姨说:“翠花嫂,你去纱厂当工人好不好?”翠花说:“我还有狗娃缠手,俺娘俩回坡底等他吧!”姨父只好托付贺石他舅把肖翠花娘俩送到了坡底。
  从此,一去四十年,姨父再也没有得到过贺石的消息。
  但是,姨父对一个国民党上校团长的逃跑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为此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和通报批评。通报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被封建性质的家族亲情所蒙蔽,丧失阶级立场,为一个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国民党军官逃脱人民法网、继续与革命为敌提供了可乘之机。在革命事业即将在全国范围内取得决定性胜利,国民党反动势力仍在进行顽固抵抗的复杂形势面前,我党一切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务必从这一事件中汲取严重教训,将革命进行到底。
  姨父真诚地作了检讨。他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性错误,再次从其地主阶级家庭出身上找到了这一政治错误的阶级根源,从其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传统教育上挖掘了历史根源,从一片大好形势下未能保持清醒头脑乃至于严重丧失了革命警惕上抓住了现实根源,因此,要彻底改造世界观,从根本上转变立场,接受这次沉痛教训。同志们认为,贺胜同志的检讨是诚恳的而不是敷衍了事的,是认真的而不是得过且过的,是深刻的而不是隔靴搔痒的。但是,还需要在今后的工作实践中继续认识其严重危害,务必严格要求自己,认真接受这一深刻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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