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53章


他向门外走着,又回过头,用恳求的口气说,“明,你在这儿多住几天,陪陪咱妈!”
  我曾胆怯地向姨父提起这件遥远的往事,表示我对贺爷迟到数十年的同情。姨父总是立即止住我的话题,说:“他回去并没有受多少委屈,批批斗斗、走走过场就是了!”
  但我没有勇气告诉姨父,我对坡底的访问得知,即使那是一次比较文明的批斗,也让贺爷经历了一次心灵的炼狱。
  民兵带着贺爷走过贺家大院的旧址,那里早已变成了国民党还乡团制造的一片废墟。而且贺爷知道,六年前,他的二哥、二嫂让那个披戴着国民党上校军衔的儿子送回家乡,也曾面对着同一片废墟。二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摇头顿足,哭呼苍天,吐血数盆,猝然昏倒,再也没有醒过来。只半年,二嫂也跟着二哥进了坟地。贺爷只是在他面对贺家大院的一片废墟时,才十分具体、十二分真切地发现,自己早已成了一无所有的无产者,而且是一个被国民党的省主席宣布为“豫西祸首”的无产者。现在,他必须接受他所皈依的那个被压迫阶级的清算。
  村巷两边的村民在贺爷面对废墟时才与他作出了同样惊心的发现。他在民兵的押送下,目不斜视而又不无感伤地从废墟前边走过。村巷两边,是一双双沉默和惊愕的眼睛。有的眼睛里也夹杂着对于任何一个曾经阔气过、神气过而终于触了霉气的人都会表现出来的快意。没有问候,没有呐喊,没有叹息。只有押送贺爷的民兵将手按在“二八盒子”上,向所有的眼睛炫耀着“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权威,表现着完全合乎情理的自豪,喊叫着:“看看,俺从省城大官儿的高门楼里,硬是把他揪回来了!”
  贺爷说,他听到这一声呐喊的时候,甚至产生了对他的长子——那个共产党的“省城大官儿”的崇高敬意。哦,只有共产党的省级官员才可以把自己的老子如此顺从地交给民众。贺爷感到,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既合理、又普通的事情。他的心情逐渐镇静下来,开始迈着稳健的脚步穿过变得陌生的村巷。
  但是,当他被押进村西奶奶庙的时候,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心理调整却受到致命一击而轰然瓦解了。因为他看见,用麻绳背绑着的赵双贵正鼓突着惊愕的眼珠盯视着他。赵双贵是从县南的一个山洞里抓回来的游击司令。他面黄肌瘦而虎视眈眈、惊骇不已而又喜不自胜地向贺爷打着招呼:“你好啊,贺司令,没想到你会回来陪我!咱俩咋又变成一根绳拴的两个蚂蚱啦?哈哈,哈哈哈哈……”赵双贵大笑不止,民兵用枪托戳他,也制止不住他打从心眼里爆发出来的怪笑,笑得浑身打着哆嗦,笑出了浑浊的眼泪和两条蚰蜒样闪光发亮的鼻涕。贺爷被怪异的笑声震颤着,如有无数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曲身勾首地死缠着他。他头昏脑胀、肝胆俱裂,像一个没有放稳的布袋栽倒在奶奶庙里。
  贺爷醒来时,赵双贵的脖子后边已经插上了“亡命旗”,正被民兵揪着胳膊架出去。赵双贵依旧虎视眈眈地望着贺爷,得意地发话:“贺司令,我在东河坡奈何桥上等你,哈哈哈哈!……”
  贺爷听到了一声枪响,天空上滚动着人的笑声。
  贺爷再次醒来时,一个陌生的媳妇正在民兵的监视下用勺子喂他喝汤。
  “你是谁?”
  “三叔,我是你侄儿媳妇。”
  “不对,我家早没人了!”
  “有哩,三叔,我是石子屋里的,你还有个侄孙子也在哩!”
  贺爷哭了。他终于想起,在贺家三代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以后,一个没享过贺家一天福的年轻媳妇心甘情愿地来贺家受苦,带着一个没了爹的孩子,等待着一个没有音讯的丈夫。她是贺家惟一的还能喂他一口热汤的反动军官家属。
  斗争会是在关爷庙戏台上进行的。这是关爷看戏的地方。关爷在这个戏台上看过一幕幕历史的活剧。贺爷和姨父都在这个戏台上扮演过历史交给他们的各种角色。贺爷过去不曾想到过,他必须认真扮演一个被民兵押上戏台的角色。坡底的老乡亲说,关爷并没有因为贺爷把他“请”出了关爷殿而幸灾乐祸,当贺爷被押上戏台的时候,那块写着“忠义千秋”的匾额水汪汪地泛潮,有晶亮的泪珠滚下来。
  由区委刘书记亲自主持的斗争大会,开得比较文明。坡底镇的群众没有发生任何试图危及贺爷生命安全的举动,民兵将贺爷押上戏台以后,也像没事人儿似地抱着长枪,蹲在戏台两边当了看客。贺爷用他苍凉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第一条,他作为县保安大队长清剿土匪时,混淆过土匪与民众的界线,镇压过因饥荒而“拉杆儿”起事的农民;第二条,贺家有二百多亩土地、三个店铺和作坊,有长期的地租、雇佣和商业剥削;第三,在五支队接受共产党的改编以前,所混入的地主“看家”武装曾为非作歹、扰村害民,他作为五支队司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农会的一些积极分子对贺爷交待的三条罪状似乎毫无兴趣。一个叫财娃的贫农跳上台来喊叫,难道叫你回来是叫你翻腾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家染房里的染缸哪儿去了?贺爷说,染缸?财娃说,对,是染布用的大染缸。贺爷说,听说都叫还乡团砸了嘛!财娃说,不对,那一缸金元宝你埋到哪儿了?贺爷说,我没听说过我家有一缸金元宝。我当时在太岳根据地,听说还乡团挖地三尺,要挖啥金元宝,我看他们是白挖了,要不,大家就再往下挖挖!财娃说,我们要能挖出来,还叫你回来干啥?接着就举起拳头,高呼口号:“贺雨顺,想蒙混,藏着元宝不承认!”大家跟着他一喊,发现这口号是韵文,就忍不住嬉笑起来。
  刘书记说,严肃点儿!这个问题先留着,叫他以后老实交待。
  第二个跳上台的叫三愣,是那个拿着红萝卜当枪使的二愣的胞弟。你说,你把你昧下的“白金龙”弄哪儿了?贺爷说,啥是“白金龙”?三愣说,你装啥迷瞪?就是俺哥从胡军长腰上拔下来的“白金龙”!贺爷说,哦,是那支白金小手枪,我把他送给韩钧司令了。三愣一听就跳起来,你咋把它送人了!那是我家的无价之宝,我家这辈子跟下一辈子全靠它哩!我不信,是你昧下了!贺爷说,你哥现在是解放军的连长,这事儿他知道,你问他就是了。财娃又领头高呼韵文:“贺雨顺,瞎胡弄,罪过推给韩司令!”
  刘书记又说,你瞎喊叫啥哩?他要是推给了韩司令,罪加一等!
  人堆里有个叫歪嘴葫芦的喊叫,你说,你跟“小花姨”那档子事儿为啥不交待?“小花姨”一趟趟跑到你家做啥针线活儿,一做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做不完。她白天做针线,绣个蜜蜂采花心儿;夜晚也不歇着,再绣个花心儿招蜜蜂,累人不累人?你要老实交待!会场上一阵笑声过后,又是一片肃静。
  贺爷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定了定神说,我年轻时候不自重,做过荒唐事,愧对乡亲,愧对祖宗,我眼下认了这个罪!歪嘴葫芦又喊叫,咋?只撂下两句话就拉倒了?一回回咋搞咋弄,都得从根到梢交待清楚!
  贺爷像石头一样沉默着。真格的,三十年前他喜欢过那个闺女。他的心疼了。歪嘴葫芦不依不饶地叫嚷,说呀,一回回从头交待,坦白从宽!
  一个十七八岁的愣小伙子却从人堆里跳起来,揪住歪嘴葫芦的棉袄领子骂起来,狗日的,你是斗谁哩?俺花姑奶奶出嫁都三十年了,孙子都一大群了,你还饶不了她是咋着?歪嘴葫芦说,对,对,一个愿×,一个愿挨!愣小伙与他扭打着滚成一团,会场秩序大乱。
  刘书记喊叫,民兵,民兵,把他俩拉出去!
  斗争会在一片混乱中宣告结束。刘书记讲话说,压在坡底农民头上的一块最大的大石头叫我们扳倒了,你们真正翻身了,做了主人了!
  农会主席原是贺爷二哥手下的车把式,他一直坐在主席台后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守着一个大冒狼烟的树疙瘩烤火,没有在会上讲话。民兵把贺爷押回奶奶庙时,他才跟到庙门前说:“三掌柜,咱农会不见你的面,有人心里不踏实,怕你啥时候一回来,背靠着你大儿子,站到十字路口一跺脚,坡底镇又会乱动弹。眼下,我看他们心里也该踏实了,你的态度不赖!”财娃也领着几个人追到庙门前喊叫,不能就这样拉倒了,他得把财宝交出来!
  贺爷病了。他睡在奶奶庙的秆草地铺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刘书记有点发慌,急忙叫来一个中医先生给他号脉,中医说:“老天爷!这脉我还没有遇见过,咋像敲鼓似的,是按照一定的鼓点儿蹦的。”他眯着眼,号在脉上好大一会儿,又点着头说:“不错,是关爷庙里敲的那‘将军令’。”接着就口授药方说:“弄点儿关爷庙里的香灰,配上甘草熬汤,喝喝试试吧!”刘书记没好气地说:“去,去!”又连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回话说,再坚持两天,就是走过场,也得像走过场的样子嘛!
  石子媳妇给贺爷送了几天“罐儿饭”。贺爷不睁眼,也不张嘴。石子媳妇的眼泪滴在贺爷脸上,才用小勺子别开了贺爷的嘴,向他嘴里灌面汤。她看见,泪水正从贺爷眼角里涌出来。
  半夜,贺爷又说起了胡话:“跑了,跑了,跑远了!”民兵晃醒了贺爷,问他:“你说啥跑了?”贺爷没有睁眼,说:“星星,关爷庙上的星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