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54章


  刘书记又急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说,适可而止吧,把他送到县上来。
  民兵用担架送走贺爷时,石子媳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她借了邻居家的白面,烙了几张油饼,用手巾包着,塞到贺爷的担架上。贺爷欠起身子说:“石子屋里的,多亏咱家还有你侍候我,我这个当叔的谢谢你了!”石子媳妇一听就哭了,说:“俺要谢三叔哩,咱贺家的老人总算叫我孝敬了一回,俺还得好好活哩!”
  财娃也领着几个农民跑过来,却叫刘书记拦住了。
  财娃喊叫说:“那一缸元宝还要不要了?这复查不是白搞了!”
  13.红色幽默
  对于任何一个中共党员来说,这都会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毛泽东主席视察H省,姨父作为接待工作的负责人,陪同毛主席视察黄河,聆听了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教导。姨父在他的《自述》中写道:“看到他老人家平易近人,谈笑风生,倍亟辛苦,神采奕奕。多次聆听他老人家的指示和教诲,令人终生难忘。”但是,姨父又在《自述》中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老人家怎么带着一个大资本家李烛尘到处走?”省委、省府其他领导同志都在费尽心思,“破译”这个非同一般的政治谜语。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才豁然开朗,认定这是因为刚刚经过“三反”、“五反”,党内滋长了“左比右好”、“宁左勿右”的思想,不敢和资本家接近。啊呀,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呀!我们务必触类旁通,做好对资本家及其他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那么,在我们的统战工作中还存在哪些“左”的影响呢?齐楚苦思冥想后,忽地向省政府牛副主席责备自己:“我怎么忘了贺胜同志的父亲呢?他是豫西著名的民主人士,土改复查时受到群众的一些冲击,那是不得已的,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忘了这件事情!”牛副主席说:“是呀,是呀!贺胜同志怎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件事情?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胡子白了又跟着儿子闹革命,在太岳分区当过我们的谘议,陈赓将军还特意宴请过他哩!”齐楚感叹说:“咱们这个省政府只有我一个主席、你一个副主席,好多事情都堆在秘书长身上,再加上他的父亲受冲击,他竟能不声不响、任劳任怨,真是太难为他了!”
  齐楚与他的秘书长进行了亲切的谈话。
  “贺胜同志,令尊大人现在何处呀?”
  “你忘了?他回去几个月,县里就把他送回来了。”
  “哦,那就好!”齐楚如释重负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跟牛副主席商量了,安排令尊为省政府参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姨父诚惶诚恐说:“有这个必要吗?”
  “毛主席对大资本家李烛尘先生待以上宾之礼,还请他做国务院轻工业部的部长哩!难道像令尊这样对革命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就不可以当一当省政府的参事吗?参事者,参与政事之所谓也,难道不可以吗?请你就这一问题给令尊通通气,看他老人家有何意见?”
  贺爷听了,却对我姨父说:“大可不必了!”
  “爹,这是齐楚他们的意见!”
  “已为阶下囚,怎作座上客?”
  “阶下囚?言重了,群众运动有些偏激就是了,爹不要给群众怄气!”
  “你爹还戴着‘地霸’帽子,判刑一年,正在监外执行。戴罪之身,何能为参事?”
  姨父吓了一跳,“啥?你啥时候判刑了,我咋不知道?”
  齐楚急让秘书向L县查明情况。L县回话说,那个判决不算数了。原来想,既然省里批准他回来接受批斗,总得挽个疙瘩了结,就判了他一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好向坡底群众有个交待。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本人,原豫西地委交通员、现任五区区长急向县委汇报,贺雨顺老先生当年是朱总司令亲自发电报任命的豫西专员,后来又是陈赓将军请到太岳根据地当了谘议,电文和请帖,我都亲眼见过!你们怎敢给他戴上“地霸”的帽子,还敢判他一年徒刑?你们干脆把伪省长刘茂恩送给他那顶“豫西祸首”的帽子再给他戴上,替国民党把他枪毙了拉倒!县委书记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叫法院开庭,就急忙把他送回省城,交还给秘书长了。
  “荒唐之极!”齐楚对我姨父说,“请令尊屈就参事之职,决定不变,工作包给你了。”
  紧接着,姨父奉国务院之命,调武汉担任管理整个一条长江航运的局长兼党组书记,临走还在做父亲的说服工作。贺爷叹息说:“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我帮助你们落实统战政策就是了!”
  贺爷修剪了花白胡髭,记上了中山装上的风纪扣,背着手走进了参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省委统战部召开民主人士座谈会,发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年高德劭的老参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在暗地里鼓动贺爷,你对革命贡献大,你的儿子又是高干,你不提意见,谁还敢提意见!贺爷颔首称是,就在座谈会上大声说:“好,我对犬子提点儿意见?”
  统战部刘部长没有听清,“什么什么,你对什么人提意见?”
  贺爷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说,我对我的儿子贺胜同志提点儿意见!”
  会上的老参事们掩口而笑。
  贺爷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不能正确对待一个一心跟着党走的民主人士,是向贺胜同志猛击一掌的时候了!”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爷端着茶杯,对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观、公正的剖析,认为此公担任过L县政警队队长和保安大队长,历史上确有过错,但也曾利用其职务之便,为共产党做了一两件“两肋插刀”的事情,后来在贺胜同志影响下彻底转变立场,毅然弃旧图新,与贺胜同志肝胆相照,为党拉起了一支队伍,并因此受到国民党的疯狂报复。贺胜同志对此是完全了解的。但在土改复查运动中,贺胜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国民党全数没收、房屋被毁,所有财物已被掳掠一空,却仍要把他交给家乡农会,对其进行清算斗争,这不是与敌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了吗?我对贺胜同志只有两句话相告:一是“不要过河拆桥”,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
  会议记录员听糊涂了,发问:“你说的这位民主人士是谁?”
  贺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贺雨顺同志嘛!”
  全场轰然大笑,贺爷不笑。
  一位老参事问:“你怎么在这里对儿子提起意见来了?”
  贺爷答道:“今天所言是国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关上家门,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屁股就是了!”
  会场上再次大笑,贺爷依旧不笑。
  齐楚也没有笑。他原来作报告,动员党外人士和省直干部大鸣大放,脸上是堆满了笑容的,后来不知道他又得知了什么精神,脸上就失去了笑容。他听说贺爷的发言内容后,骇然变色说:“这位老先生怎么突出奇兵,这一回又要陷进去了!”后来在省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发了报道:《贺雨顺攻击党“过河拆桥”》。据说齐楚是审了稿的。他踌蹰再三,删掉了“贺雨顺‘要打共产党的屁股’”等语,说党报照搬这样的用语不妥,这是政治斗争,不要庸俗化。
  贺爷等于自己伸长了脖子,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横看竖看,不知为何物,问道:“鄙人毫无资产,咋又变成资产阶级的右派分子了?”
  贺爷从此不再说话,在政协大院里拖起大扫帚扫地之余,钻研起了《资本论》。但他找不到自己有什么资本,工资却大为减少,供养不起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就把他们分解给他的长子和次子,由我姨父和明叔资助,贺奶也送到武汉,由我姨父供养。贺爷说:“我没有‘剩余价值’了,你们给两个小弟和白发老母提供一点儿‘资本’吧!”
  姨父成了父亲表现幽默的对象,连连甩着手,对我明叔说:“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这个糊涂爹!”
  我问明叔,这一次,我姨父受牵连了么?
  明叔说,他受到你贺爷的“恶毒进攻”,还会受啥牵连?但他又猛地一愣,说,对,有牵连,还牵连得不轻哩!你姨父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学,本来就过得紧张,又分给他一位白发老母和一个刚刚上了大学的弟弟要他供养,日子就很难维持了!你三姨虽说是个厅级干部,却买了一把小锤子,搜罗自行车的旧轮胎,在武汉街头的地摊上一蹲就是半晌,学会了钉鞋掌的精湛工艺,揽下了为全家钉鞋掌的全部业务,连你姨父去北京开会穿的皮鞋都是她钉的鞋掌。你姨父就给了她“一等技师”的称号,相当于现在的“正高”!
  我母亲也在一个女子高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撺掇母亲说,你给你三妹、三妹夫写信诉苦嘛,你在白色恐怖中掩护过他们嘛!母亲说,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他们连自己的老父亲都顾不上了!母亲由高中语文教师变成牧羊人的时候,接到过三姨要她“过好社会主义革命这一关”的来信,还寄来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品。母亲却不知道那是三姨钉鞋掌节余出来的工资所买的药品。母亲收下药品说,好,好呀,我要赶着我的羊,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确实需要一个强健的心脏呀!
  “文革”时,姨父成了管理长江航运的“走资派”,别的“走资派”游街,姨父就享受了“游江”的待遇,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在每个大一点的港口上接受批斗,一直“游”到出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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