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55章


贺爷听说了,毫无惊惧之色,倒是认真学习“文革”文件,评论说:“胜子不是说他们管理长江的资产增长了五六倍吗?客、货运输量、港口吞吐量也翻了十几番。他弄了这么大的固定资本再加上流动资本,咋能不当‘走资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贺爷病危。姨父刚刚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亲,却不知父亲是不是原谅了自己,到了门前仍畏缩不前。贺爷说:“胜子,你过来呀,叫爹看看你!”姨父趋前叫了一声:“爹!”父子俩都忍不住心酸落泪。贺爷哆哆嗦嗦拉着他的手说:“胜子,你干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含泪无语。他“游江”时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一直瞒着贺爷。别人小声议论这根肋骨时,贺爷听到了,却假装不知,问道:“胜子,我给你的一样东西你弄哪儿了?”姨父问:“啥东西?”贺爷哭泣说:“我给你的肋巴骨呀,你为啥不好好管着……”姨父说:“爹,它长好了,真的长好了!”贺爷大哭,“我的……五十七岁的……老儿子呀,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国民党抓你多少回……拿你没办法……可现在……你这个高级干部……咋变得……变得这么能忍能受?……这是咋啦……咋啦?……”
  贺爷大哭后,浑身抽搐,大喘不止。
  贺奶哭着说:“他难受,他憋得难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
  贺爷带着一个沉重的疑问,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日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姨父让我明叔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无声地、却是痛痛快快地为父亲哭了一回。他是红肿着眼睛从小屋里出来的,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党受伤了,人民受伤了,国家受伤了,伤得不轻,不止是一根肋骨。
  姨父问:“明,咱爹病重时,有啥交代没有?”
  明叔说:“爹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纲要》哩!”
  “咋又研究社会发展史了,爹说啥了?”
  明叔露出迷惘的神情,“爹说,猴子还没有完全变成人,还叫咱接着变哩!”
  一九七九年,贺爷死后七年,省委统战部下文说:“对照1957年《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的通知》,经组织研究认为,贺雨顺同志不属于右派分子,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贺爷死后八年,省政府参事室召开了追悼会,悼词说:
  “贺雨顺同志安息吧!”
  14.锁在柜子里的爹
  姨父没有想到,他还能与神秘脱逃的堂兄贺石见面。
  找到贺石的是他遗弃在大陆上的儿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这个名字,是因为贺石三十二岁才喜得娇子,就按照家乡把小狗当成宠物的习惯,向儿子的光屁股上“叭唧”亲了一口,对妻子说:“他就叫狗娃!”
  狗娃刚满一岁,父亲就神秘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二十四岁的母亲带着狗娃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狗娃来不及储存父亲的记忆,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个爹,却比别的孩子多了一个称呼:“反动军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母亲打听反动军官的下落,母亲说:“在柜子里锁着哩!”五岁的狗娃坚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棍鼓捣柜子上的大锁。母亲只好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你自个儿找去!”
  那是两个大人与一个婴儿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身着戎装的军官,圆脸、宽额、团鼻,厚嘴唇上挂着沉重的微笑,大眼珠鼓鼓地注视着他。他就指点着说:“我是他的狗娃!”他在相片上还找到了一个比现在年轻、漂亮、着城里人打扮的母亲,她与军官肩挨肩地坐着,怀中抱着胖乎乎的狗娃。他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一个父亲;同时也感到惊讶,因为他发现了母亲也曾体面过、美满过、甚至是甜蜜过的样子。母亲收了照片,又把它锁到柜子里,如同收起她一去不返的昨天,叹口气说:“好了,你不能叫人家知道,你爹天天陪着咱哩!”
  狗娃表弟没有向我夸张他与母亲经历的苦难,他说他跟母亲没有挨过过多的斗争。对于没有享受过贺家大院的荣华富贵而甘愿回来为贺家受苦的母子二人,坡底的老乡亲似乎表现着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父亲的阴影只是时隐时现地笼罩在他的头上。狗娃初中毕业时,父亲的阴影扑闪了一下。老师说:“狗娃,你不要报考高中了,你有个那样的爹,不要白搭功夫了!”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坡底的贫下中农子弟也组织了红卫兵,在狗娃家里抄出了那张照片,还有狗娃也没有看见过的一套绿咔叽美式军装。意外的缴获在坡底引起了轰动。红卫兵敲着铜锣,押着狗娃和狗娃妈游街,游到关帝庙门前的戏台上开会斗争。
  “你要老实交待,狗娃他爹到底跑到哪儿了?”
  狗娃妈战战兢兢说:“俺不知道,真哩!俺娘儿俩回来等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不着他!这个死鬼……他把俺娘儿俩丢下不管了……”狗娃妈忍不住哭起来。
  “说!你为啥留着他的反动军装?”
  “啥也不为,真哩!四八年,在徐州,俺叫解放军搜查过,这身衣裳,解放军翻出来,只摸了摸兜,没摸出啥反动东西,又叠好,给俺留下了。解放军叫俺留下,俺才敢留下。这衣裳总是个物件不是?扔了老可惜不是?那一年没钱也没有布票,本想修修改改叫俺狗娃穿,可他要是穿上这,老扎眼不是?就搁着压箱底儿了。真哩,我不说瞎话!”
  “说!你为啥留着反动军官的相片?”
  “在徐州,这相片就在墙上挂着哩,解放军看了看,也没动它一下,我就把它留下了。俺想着,等狗娃懂事了,看见别的娃子有爹,他也会向我要爹哩,我总得给娃子有个交待不是?好爹、孬爹总是他爹哩,狗娃也在相片上,我也在哩,不是我瞎编排,哄俺狗娃哩……”狗娃妈又忍不住哭起来,“贺家的人走完了……走完了……我领着狗娃又当妈……又当爹……活得老不容易……”
  贫下中农的妇女们也动摇了阶级立场,跟着狗娃妈哭起来。
  红卫兵们慌了神,只是咋唬着:“哭啥?又想男人了不是?”
  “文革”以前搞“四清”,留下了一个“贫农协会”,简称“贫协”。贫协主任就是贺家大院的长工头、下药闹死了亲儿子的刘大汉。他那年七十八岁了,都叫他“老贫协”。他一直坐在斗争会的台角抽旱烟,这时就“梆梆”地敲着烟锅,从红卫兵手中要过那张相片,看了又看,说:“不假,是狗娃他爹。把他交给我管着,不怕他从相片上蹦出来。这身军装就算没收了,你们留着当戏装,演‘样板戏’有用。你们娘儿俩回去吧,以后也叫‘贫协’管着。”妇女们应声说:“中,就叫咱‘老贫协’管着他!”
  刘大汉又申斥狗娃:“咋不走?你那站相老好看,领着你妈给我爬回去!”
  过了大批斗的风头,刘大汉又把相片还给了狗娃妈。
  狗娃说,他跟母亲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他很知足。
  但是狗娃说,他跟母亲也有过“不老实”的时候。
  一九七零年,狗娃的三舅爷下世以前,叫去狗娃妈说:“有一件事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多年,今天我得给你说说,你先答应我,你要沉得住气!”狗娃妈说:“舅,你说吧,我沉住气哩!”三舅爷说:“那我对你说,狗娃他爹还在哩,在哩,他跑台湾了,真的跑台湾了。”狗娃妈脑瓜儿里“嗡”了一声,眼也直了。三舅爷又说:“他到了台湾,给我来过信,问你娘儿俩的下落。我回了信,说你娘儿俩在坡底守着家哩,不叫他萦记,也不叫他再来信了。”狗娃妈像傻了一样,呆了半晌才哭出来,“舅呀,你咋不早点给我说?”三舅爷说:“那时你还年轻哩,我想绝了你的念想,说不定你还能再找个人家!再说,我也怕这事儿传出去,给你娘儿俩添委屈,也会给胜子添麻烦。就因为石子这娃子不吭声走了,你胜子哥还受过处分哩,要是上头知道他去了台湾,胜子的错误就更大了!”三舅爷见狗娃妈不停地哭泣,又说:“多哭会儿,多哭会儿,哭出来好,别叫眼泪淹住心!”等狗娃妈止住了眼泪,三舅爷问:“狗娃他妈,石子今年多大了?”狗娃妈说:“属虎哩,实岁五十五了。”三舅爷说:“好,‘五十五,爬山虎’,还在壮年哩。以后解放了台湾,你别忘了找他。好了,我找你,就是这话!”
  狗娃妈回来时,眼哭肿了。狗娃问妈咋着了?妈说你舅爷快不中了,却把狗娃爹的消息瞒着狗娃。直到一九七五年,狗娃娶妻生子了。五十一岁的狗娃妈完成了当妈的责任,眼花了,背驼了,心劲儿也塌了,心脏和肝脏上的毛病都出来了。她知道自己该去贺家老坟地里歇着了,临走又向狗娃捣透了“窗户纸”,叮咛说:“记住,你爹属虎,今年整六十,是上校团长,黄埔军校十一期的,反动的不轻。可是他跟你胜子叔好着哩!等到解放了台湾,只要你胜子叔在,他就在哩,他俩那红项圈都在你老爷爷手里攥着哩!叫你胜子叔再去俘虏营里找找他,把他交给你,不能再叫他跑了!”
  狗娃心里深藏着这个秘密,天天盼着解放台湾。一直盼到一九八七年冬天,倒是听说杨庄有个国民党老兵,姓杨的,从台湾回来探家,既往不咎了,县委统战部的小轿车把他接到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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