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57章


在讲了石头、兔子和蚂蚁之后,好像只剩下堂弟了。不行,必须把堂弟拒之门外。
  他接连吸了半包骆驼牌香烟,然后,开始沉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裳,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他赤条条地站着,像健美表演那样,时而正面、时而侧面、时而背面地向特工展示他布满全身的伤疤。那是数十个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伤疤,有的像一个个紫黑发亮的铜镜,有的像蹩脚的裁缝用粗大的针脚缝起来的一张张歪三扭四的嘴巴,有的像是被钻头钻过以后再也没有复原的揪巴着旋涡的洞口,还有点、片状伤疤组成的奇谲瑰丽的图案,如天女散花,如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袒开手臂,挑衅地望着特工,说:“我这一身美丽的花骨朵,是狗咬出来的吗?”他又把大腿翘到了审讯桌上,举起了少了两个脚趾头的右脚、摇晃着小腿骨上一块红赤赤的镜子,“这是‘徐蚌会战’的纪念,还好,还能叫我一颠一拐地跑回来当当‘匪谍’!”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只剩下这里还少挨了一枪,下手吧,伙计们!立正,枪上膛,瞄准射击!……哈哈,老子革命成功了!哈哈哈哈……”他觉得头昏目眩,猝然跌倒在审讯室里。
  当他醒来的时候,星星正爬在树叶上向他眨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亚热带的阔叶林里,衣服堆在他的身上。派克金笔却摸不着了,那是他惟一值钱的东西。
  他向树林外边踽踽走去的时候,深信对他的审查已经结束,但他也从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缉私队的队籍和户籍。以他为“楷模”的缉私队队长见了他,也像是见了麻风病人似地说了一声:“请保重!”就匆匆走开。他开始学会不是为了他的蒋校长而十分亢奋、十二分激昂慷慨地活着,而是站在街头,为兜售一种名叫“红茶饼”的东西练习歌喉,用接近于“黑头”的唱腔叫卖,以类似狞笑的微笑拉拢逃之夭夭的顾客。
  姨父和三姨都搞不清楚“红茶饼”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可以想象出一位三十四岁的上校团长伫立街头,挺直了军人受过枪伤的腰板,用喊惯了口令的嗓门儿叫卖“红茶饼”或是叫卖其它任何“茶饼”的样子。
  “你不该向战俘教导营出示证明。”三姨在责备姨父。
  “不,那是我们对石子应尽的义务。”姨父说。
  在他们经历的年代里,事情的因果关系常常被搞得一塌糊涂。
  贺石终于失去了叫卖“红茶饼”的可能。兜售“红茶饼”的地摊被整饬市容的警靴踢飞了。他决定用一种比警靴消灭“红茶饼”更加简练的方式结束自己。他空着肚子在海湾散步,看到了一块其高度和形状都比较合乎要求的礁石。他爬上礁石,对自己爬行的样子感到不满,又挺直了身子,从礁石上跃起,团身翻,头朝下插进了海水。
  “你不该这样!”姨父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是哩。”贺石说,“渔民帮助我改正了错误。”
  渔民把他当成一条大鱼打捞上来,放在一块马鞍形大石头上,让他俯卧出马鞍的形状,挤压他的肚子,迫使他吐出一肚子咸涩的海水、还有少许苦涩的胆汁而绝对没有食物的残渣。一群黄埔军校的校友在《黄埔军校同学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和照片,为他号啕大哭,为他奔走呐喊,呐喊声感天动地。他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身分得到了认可,得以享受了毕业分配时的少尉待遇,接着就办理了退伍手续,成了拿少尉退休金的退伍军人。
  明叔在人民武警部队工作的小女儿来看望从台湾回来的大伯,大伯盯着小侄女的肩章,眼睛唰地一亮,“啊,你也是少尉,你跟你大伯是一个阶级!”
  这位大伯刚刚领得了一个退伍少尉的津贴,就对一个怀抱幼儿、流落街头的寡妇产生了悲悯之情。寡妇的丈夫也是一个败退孤岛的军人,不知因何种罪名病死狱中。贺石用退伍少尉的津贴承担起扶危济困的责任。这位寡妇就是偕同贺石回大陆探亲的夫人。
  “我知足,我很知足!”贺石劝慰久别重逢的亲人,“事后想一想,我对老蒋、对‘党国’也有不忠诚的时候嘛!”他用肩膀碰了碰堂弟,“我窝藏过共匪要犯嘛!我们都还活着,而且见了面,我就很知足了!”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金戒指,送给我三姨。
  三姨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个金戒指了!”
  “那么,第一个金戒指呢?”
  “那是在四一年嘛,我把它串在裤腰带上,后来就成了我们的革命经费。”
  “啊,怪不得我打了败仗!”
  大家笑得爽朗,却也笑得苦涩。
  深夜,人们都已熟睡的时候,堂弟与堂兄悄悄出现在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伴着两位老人,用柔和的灯光阅读他们脸上的历史。
  “石子,你为我受苦了!”
  “你为我受苦了,胜子!”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胜子说:“我梦见咱爷了?”
  石子说:“我去坟上看了,咱爷在黄土底下还攥着咱俩的红项圈哩!”
  一九九七年三月,贺石病逝于台北,终年八十二岁。
  贺石临终前,在病榻上给我姨父打电话说:“胜子,关爷派周仓来叫我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姨父说:“你说过还要回来哩,怎能走了呢?你要给周仓说说,你还不到跟他走的时候。”贺石说:“周仓说,他就是带我回去哩!”
  我没有见过贺石大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我去看望姨父时,才得知贺石大伯已成古人。姨父问我,你知道台湾新党的F先生吗?我说知道,常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看到他,一个长得很帅气的中年人,是反对“台独”,坚持“一个中国”的。姨父说,他就是贺石抚养成人的养子,曾留学美国,拿到了两个学位,当过蒋经国的秘书,眼下,正为两岸的统一奔忙,很有出息。
  我到坡底镇看望了狗娃夫妻和留在他们身边的一个女儿。狗娃表弟也有五十多岁了,两鬓已经斑白。他领我去看了关爷庙,那里仍是镇上的小学。正是放学时候,我们进了大殿。阳光从雕花的窗棂里斜射进来,把扑朔迷离的光斑和一根根老柱子的阴影印在地上。大殿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好像仍旧是聚会的地方。地上铺着清朝乾隆年间的方砖,却留着一大块没有铺砖的黑土地面。狗娃表弟说,那是当年关爷站的地方,大殿小修过几次,怕关爷回来找不到地方,就留着这块黑土,让关爷回来时落脚。
  出了关爷庙向东,在村边小河岸上,有狗娃表弟的长长一绺“责任田”。麦苗绿茵茵的,长得很旺。他在地头拔了一株野草说,这草小名“毛毛狗”,大名野麦穗,活得可泼皮了。我问他,草都有个大名,你咋没个大名?他说,我爹回来时,我也问过。我爹说,你就叫狗娃,贺家的人都走完了,留着你这个狗娃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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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劈破玉
  我不能冷落了父亲。我要回到我童年的驿站上,与父亲一路同行。
  比着大舅、姨父和他们的家族,父亲是一个孤独而脆弱的“异类”。他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可以为他遮风避雨的庄园,没有自己的“同志”和同志们共同拥有的“主义”,没有赴汤蹈火的牺牲,也没有可供炫耀的胜利。但他“分享”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属于全民族的战争,在黑衣牧士的祈祷声中踽踽独行,追随着遥远的只属于自己的星辰。
  我记得,在漯河油坊胡同的大杂院里,母亲接待并送走了姨父和三姨之后,老鼠开始在夜间出动,在父亲留下的破皮箱上“吱吱”地咬架、“咚咚”地赛跑。被关在破皮箱里有两年之久的小黑驴儿也踢蹬着箱盖,摇响脑门上的铃铛躁动欲出。那时候,我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我的目光能够穿透皮箱,看见那本厚书里的宛儿姨正在凄凄惶惶地眨巴眼睛。
  父亲终于从北平回来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发生了日本偷袭美国夏威夷军事基地的“珍珠港事变”。九日晨,鬼子宪兵就猝然闯进燕京大学,宣布封闭学校,逮捕校长司徒雷登和教职员、学生多人。父亲得到邮政所的帮助,装扮成一个邮差,只身逃出了“燕园”。父亲走进漯河油坊胡同的时候,身着邮差的草绿色制服,随身携带的全部家当就是耷拉在肩上的一只邮袋。他从肩上取下邮袋,如同捡了一个大便宜似地举在手中,向我母亲夸耀:“两年辛苦,尽在此囊中!”母亲从邮袋里取出来的却只是一大叠稿纸,那是父亲在燕大讲授“文学概论”时边写边讲的讲义。
  父亲又背着这一叠讲义去H大学任教。H大学已经流亡到了豫西山区一个名叫潭头的村寨。我家住进了紧靠寨门的一个农家小院。还有一个财主家的宅院变成了“教授大院”。父亲与文学院的教授们一起,在那里各自拥有一间贴着洁白窗纸的书房,每天晚上都可以享受由一位名叫王喜欢的工友统一配给的二两灯油、两根灯草。父亲每天都要用尽二两灯油,然后静静地坐着,用疲惫的眼神望着渐渐昏暗下来的油灯。灯草躺在耗干了灯油的灯碗里,“吱吱”地尖叫着,扑闪着最后的光亮,瞬间烧尽了自己。这时候,父亲仍旧坐在黑暗里。我可以听见父亲的心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沉重跳动的声音,还多次听到他神秘的低语:“劈破玉,劈破玉……”
  在潭头,在此后我们被迫逃亡的每一个驿站上,我都听见父亲向隐士和学士、向盲琴师和女艺人、向天上的流云和地下的流萤、向窗外的月光和窗内的油灯发出同样的低语:劈破玉,劈破玉……好像是在呼叫一个神秘的女巫或是在破译一个美丽的谜语、追寻一个神奇的梦境或是叹惜一块破碎的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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