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58章


  父亲着魔了。每当学校放假,他都要挎着一把装在伞套里的雨伞,手执一根长着天然花纹的手杖——H大学的教授们几乎都从卖柴人的柴捆里找到了来自伏牛山中的花纹各异的手杖,农民说那是可以防范山鬼、驱除狼虫的“降魔杖”。父亲用手杖荷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冒着山野上的风雪或是顶着晴空的骄阳,翻山越岭、餐风宿露,去伏牛山南边、桐柏山北边的大地皱折里苦苦寻找,那里是“劈破玉”深藏不露的地方。
  父亲一次次地空手而归,却一次次地带回了使家人一惊一乍的故事。
  父亲说,一天傍晚,他路过一座山神庙时,庙门里忽地跳出来几个剪径的“刀客”。他向刀客拱手说:“啊呀,幸会!”急忙送上了藏在皮包里的路费。刀客说:“你倒是一个爽快人!”又摘下他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父亲又急忙脱下长衫说:“好汉,眼镜就算我送给你们了,可我眼下就得用这件长衫把它赎回来呀!离了它,我就差不多是个瞎子了!”刀客说:“我戴上你的眼镜倒是变成瞎子了!”遂还了眼镜,又瞅着他的长衫说:“你这件大褂上插着钢笔,想必是那个大学堂里的人了,你来这荒山野岭上窜啥?”父亲说:“我去泌阳找宝!”刀客问:“啥宝?”父亲说:“是古人留下的‘劈破玉’。”刀客们说:“只听说泌阳的驴好,倒不知道泌阳的‘破玉’是个啥东西?”父亲说:“不能吃,不能用,是明朝留下的,有四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刀客嗤笑道:“你们大学堂里的人都有神经病,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到村里买了一个宝贝,美滋滋地抱在怀里一路小跑。我们到山口截住他,要他交出宝贝,一看,原来是粪坑上舀粪用的瓦罐儿,他说那是三千年前的瓦罐儿,是稀世珍宝!可我们只要银钱,不要瓦罐,也不要读书人的蓝衫。”刀客把长衫撂过来说:“看在孔圣人的面上,你穿上你的蓝衫,背上你的皮包,去找你明朝的玉吧!”
  父亲对母亲说:“可见,刀客也是有良知的!”
  母亲问:“‘劈破玉’呢?”
  父亲说:“不要紧的,我会找到的!”
  放寒假时,父亲又去南阳石桥找玉,回来时又说,他在山沟里跟一只狼不期而遇,狼盯着他,他盯着狼。狼霍地跳到他的背后跟着他走,他急转身,抡着“降魔杖”,倒退着对狼说:“你看见了吗?我是有备而来的!”狼却不买账,脑袋随着手杖画圈,步步紧逼地跟着他走,好像要瞅个空子,从“降魔杖”抡出的圆圈中间钻过来。父亲说:“难道你没有看见我骨瘦如柴,不是给阁下打牙祭的材料么?”狼并不搭话,狼眼斜乜着,冷光一闪,扎好了扑上来的架势。父亲急忙取出雨伞,让雨伞不停地一张一合,狼连连打了几个支棱,不知是何种怪物,弹簧般纵身一跳,隐入丛林。
  母亲吓得面如土色,又问:“‘玉’呢?”
  父亲又说:“不要急,我总会找到的!”
  神秘的玉久久地折磨着我们一家。但我猜不出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玉。我只是觉得,父亲的神经好像受到过玉的刺激,眼神也变得扑朔迷离。而且,在他提到“玉”的时候,我总能看见一双杏形的眼睛在那本厚书里秋波一闪。
  有一天,父亲拆开邮件时,目光粲然一亮,“啊呀,来了一个傻大姐!”母亲问:“什么傻大姐?”父亲手中摇着一叠文稿说:“是《红楼梦》中的傻大姐嘛,她虽说比不上‘劈破玉’,可我也在找她,她倒是径自跑来了!”原来,他搜集的南阳鼓子曲稿《红楼梦》中还缺少“傻姐”一出,南阳的一位曲友把此曲寄来了。一九四三年,H大学女生为庆祝“三八”节演出《红楼梦》,就是父亲提供的曲稿,把乡间村头和市井茶肆里演唱的鼓子曲,搬上了关帝庙对面原本为关云长唱戏的戏台。
  我记得,那次演出引起了轰动。住在村寨内外的H大学师生和村民相拥而来。从园艺系暖房里搬到舞台上的奇花异草,十分“写实”地呈现出一片暮春景色。宝钗扑蝶。紫鹃舞蹈。黛玉担着花篮姗姗来迟。傻大姐在画出来的“沁芳桥”上自哭自诉。黛玉晕倒在用草苫子加工而成的青草地上。宝玉跪拜在白帏灵前。山风也恰合时宜地跑过来参加演出,撩起了黛玉灵前的白绫子飒飒作响。那是H大学师生流亡山区以来的第一次艺术享受。我望见父亲眼含泪水,呆坐在广场中央的小板凳上。
  父亲暂时放弃了“劈破玉”的寻找,担任了H大学剧社的艺术顾问,在关帝庙的小戏台上演出了古典的《红楼梦》以后,艺术的宗旨发生了变更,开始推出一个个属于“先锋派”的“大腕儿”明星。
  “先锋派”的首要特征,在上演《红楼梦》时已有所表现,那是挂在戏台中央的一盏汽灯,现在又增添了一盏,分别挂在戏台的两旁,照得戏台上一片雪亮。父亲教导我说,知道吗?汽灯又名汽油灯,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但是在这里还是很“先锋”的呀!学生们“哧哧”地给汽灯打气加压时,农民就围上来看“稀罕”了。这个问:“灯头上的纱罩为啥烧不烂?”那个说:“它比‘老鳖喝油’灯亮堂多了,咋个找不着灯捻儿?”
  汽灯高高挂起时,广场上早已挤满了H大学师生和教工家属,他们都坐着自带的小板凳等候演出。村寨内外的农民拥挤在广场两边的夜色里,烟袋锅一明一灭地闪着光亮。我八岁了,已经是H大学附属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父亲有意要我学习山里娃子的野性,总是鼓励我挤进农家小伙伴的行列。我已经学会了爬树,就跟农家小伙伴高高骑在树杈上,接受了“先锋派”戏曲艺术的启蒙。
  我记得,演旦角的“大腕儿”是外语系的一位男生,姓张,密司特张。他善于打乱时空,大打出手,一出场就会来一个“碰头好”。那一晚演的是《樊梨花征西》,由他饰演樊梨花。我不知道樊梨花要去哪里征战,总之是遇到了一道关隘,跳出来一员黑脸战将,激战数回合,樊梨花的大刀不幸脱手,只好用西洋拳法代替,包括直拳、刺拳、勾手拳,用拳台上使用的“兔步”腾挪、跳跃,久战不胜,只好向黑脸战将求和,用豫剧“二八板”或是“流水板”唱道:“我送你一个‘小粉包’,再送你一盒‘大胜利’。‘小粉包’,‘大胜利’,再叫你一声亲爱的。”接下来是一句英语:“Darling (亲爱的) ! ”作飞吻状。村民们都望着戏台发愣,知识阶层却轰然大笑,热烈鼓掌。父亲也欢畅大笑。我只会在树上跟着傻笑,奋勇鼓掌。
  我对这段唱词之所以永志不忘,是因为它一度成了H大学的校园歌曲。上了中学的大哥告诉我,“小粉包”、“大胜利”都是当时的名牌香烟,也是奉送给H大学两位“校花”的绰号。但我不记得此剧演出时张贴过卷烟厂家的赞助广告,密司特张是不是私下拿了一笔广告费呢? 待考。
  紧接着,又推出了一位“笑星”。“笑星”是国文系学生,大高个儿,背微驼,一副憨厚相,农民观众都说他是“糊涂捣”。他总是在正式节目中间穿插上场,头戴辣椒状尖顶红毡帽,挂白胡子,有点像西方的圣诞老人,穿的却是打满补丁的道袍式长衫,腰束草绳,作苦不堪言状,只念不唱:
  “山崖上有个红薯,摘下来是萝卜。
  下到锅里是葫芦,端到桌上是夜壶。”
  全场轰然大笑。
  “笑星”木然不笑,用横步颠踬行走,念“莲花落”:
  “初八、十八、二十八,老两口商量种黄瓜。
  锅台角上掩个籽儿,案板底下发个芽。
  擀面杖上拖个秧,影门墙外结个瓜。
  看着是个大西瓜,劈开是个老南瓜。
  吃到嘴里泥鳅味儿,吐出来是个癞蛤蟆。”
  又是一场哄笑,我又跟着傻笑。
  从乡下来我家做家务的干娘听了,连说:“错了,错了!后几句原本是‘下到锅里大白菜,舀到碗里面疙瘩。吃到嘴里凉粉味儿,吐出来是黄豆芽。”她嗔笑道:“瞧这傻老汉,他咋把恁好的东西都给糟踏啦?”
  父亲却大为赞赏说:“谁说西方才有‘荒诞派’?你瞧,纯属我们中国中原地域的‘荒诞派’艺术早已诞生了嘛!存在的偶然性、命运的不可知、因果关系的不可测,都得到了深刻、生动的表现,是乱世所生的感慨呀!”
  骑在树杈上的我听不出深奥的哲理,只知道跟着傻笑。后来我年岁渐长,屡次看到种瓜者得刺、种蒺藜者得瓜的现象,才想起那位“笑星”所言不谬。他毕业后却当了历史教师,爱作翻案文章,与史书相悖,后被辞退教职,不知去向。
  皇天有眼,让父亲在这个小戏台上发现了“劈破玉”的线索。
  一个唱曲子戏的“草台班子”从南阳那边越过老界岭来潭头演出。一位风流绝顶、雅俗共赏的旦角主演了一出《胡二姐开店》,博得了H大学知识阶层与潭头民众的一致好评。父亲也大喜过望说:“这个戏班不得了,一出戏就唱了七八个鼓子曲牌,还保留着明、清古韵呢!”
  接下来,小戏班又演了一出不知名的哑剧。戏台上没有任何布景,只用竹竿撑起来一幅罗帷帐。小生与小旦儿眉目传情后,携手钻进了罗帷帐。戏台上空无一人。罗帷帐却在急管繁弦中抖动不已。嬉笑与掌声骤起。我骑在树杈上发现,盲琴师成了台上和台下的主宰。他鼓突着无神的眼珠,前俯后仰地拉着板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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