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问情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蔷薇浓重的花影在春日的和风中飘荡摇曳。落红无数，翩飞而去，万千山峦，亭台楼榭，都披上了如此鲜艳的华衣，庄重，而温暖。
    沉沉的午睡之后，她终于在阳光褪去的时候醒了过来，眼神明净而空茫。
    在床边静坐了半晌，她吩咐芜画，为她铺纸研墨，她要书信一封。
    芜画听命去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来打理了几下头发，伸手抚了抚胸脯，似乎仍是惊魂未定。
    那场大战已经过去很久，但她还是能够时常梦到。梦到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梦到一双深蓝似海的眼眸。无数的记忆在她的梦里交错重叠，宛如藤蔓，蜿蜒生长，不可停息，像是要把她的意识生生占领。
    最初的几日，她几乎天天被这样的梦靥住，惊座而起，重重喘气。季颜也觉察到了她的不寻常，怕对她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利，于是找了大夫来为她诊断。大夫说心神不宁是比较正常的现象，但夫人也要多宽心，好生休息，不可多想。他吩咐了这样几句，便为她开了几幅安神药，嘱咐每日按时服药，也再无话。
    所幸这样的惊梦并未有太大的影响，几个月以来，她的心神渐渐安定，梦靥也日渐消退，众人都放心下来。
    不过，她却又开始思考起了另外的一件事。
    六日前，她终于把自己考虑的结果告诉了季颜。
    “我要把碧邪还给君扬。”她对夫君如此说。
    季颜无比惊讶：“明夜已经把它送给你了，你没有必要还回去。”
    她眼神坚定：“对我而言，这是君扬送的。如今他只身一人，我怕他哪一日魔性大发，难以镇住——还是把碧邪还给他吧。”
    “你如今还在担心他！”季颜心头无名火起，话刚一出，又自觉不该如此对身怀六甲的妻子发怒，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楚夕，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要相信我。”楚夕的手伸了过来，掰开了他适才扣紧的指关节，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我只是不想欠他。我们都曾经受过碧邪的恩惠，躲过好几次灾厄……是时候还给他了。”
    她的低声细语，温暖而熨帖。他望着妻子清亮如泉的眼眸，又思索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如此便算是决议通过了，楚夕便着手张罗这件事。可是思来想去，她也不知道如何在信中开口提及。
    但是这一次睡醒，她像是福至心灵般，想到了该怎么委婉地向君扬说起。
    这头芜画已经备好了纸笔，她便提了裙子走过去，坐好，拿笔，凝思少时，便下笔写道：
    “君扬。阁楼一别，不知君可安好？这段时日，我已记得昔日种种，亦明了往事诸多遗憾，化作云烟，不可再追。惟记得一事，实乃当日之诺，至如今，方得践之。
    “我曾提及，在我家乡，小儿即满十三之时，长辈将会为他定制‘平安铃’一枚，佩在身侧，意味‘长久平安’。我亦答应你，于你十五年岁，赠你‘平安铃’，护你一生。但我失约，是为不义，故而在此，赠君平安之铃，归君碧邪之灵，望君岁岁平安，安宁永远。”
    她写完了信，便停住了笔。重读一遍之后，她提起笔来蘸了蘸墨，在落款处写上了“楚夕”二字，将信折起，嘱咐芜画把他装上封好。做完这一切，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又找来了芸棋，与她商议了材料的采购事宜，方才安心。
    “夫人今日让芸棋去市集上买了好多料，似乎是要做一个铃铛。”庭院里，他手扶着蔷薇树，听着芸棋和芜画的汇报，“夫人已经把信封好了，庄主您要拆开看么？”
    他的手在蔷薇树干上摩挲着，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而他却毫不在意。他沉默了一会，开口说：“不用了。你们先下去。”待到两位侍女作福离开时，他又突然唤住她们，“夫人那边……有什么情况，都告诉我。”
    他的确可以支持妻子的任何决定，也能够表现出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但是他知道其实他是做不到的。他不了解她的过去，她也只在只言片语中提起，所以他害怕，害怕她的过去会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即使她已经向他保证过那么多次。
    他还是放心不下。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是不是太小心眼了呢？他苦笑，手沿着树干缓缓向上抚摸，然后伸出手来，接下一捧灿烂落红。
    她把新做的平安铃和碧邪放在了盒子里，随着那封信寄了出去，一过大半个月，毫无音信。而她只是慵懒而安静地过着日子，不去理会，也未曾向芜画芸棋询问，似乎不在意它的去向，也不关心是否有任何回应。
    她的小腹愈发地隆起，所穿的衣服愈发宽大。而她也越来越嗜睡，整日都窝在卧房之中，只有下午的时候，才会起身在庭院里闲逛少时，欣赏这一簇一簇火红的花影，在时光的流逝中万般变化，仿若一卷长长的画轴缓缓铺开，浓墨重彩，相映生辉。
    林花谢了春红，几场疏雨，乱红无数。马蹄声中弥漫着幽幽的水汽，叩响了青苔丛生的石板路。
    那一封回信，终于在暮春时分的清晨，来到了山庄。
    “庄主，这里有一封给夫人的信。”寰歆来到了理事堂，对着正在翻看山庄这个月日常记录的庄主郑重禀告。落琴正准备离开，听到这句话，也停驻了脚步。
    季颜的心立刻被攥紧了，想都没想，就问：“是谁写的？”他的嗓音显得很不自然，落琴自然是听出来了，她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从寰歆手上拿过了信，看了看落款，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说道：“是明夜。”
    看到落琴的反应，他也知道自己表现太过明显，万分尴尬地笑了笑，说：“给夫人送过去吧。”
    “庄主，还有一个盒子。”寰歆又呈上了一个盒子。
    褐色的檀木盒，稀疏柔和的纹路，镶着一粒晶莹剔透的绿色珠子，任谁见过一次，也都不会忘记。
    是碧邪。冥怡会把碧邪又送还了过来。
    季颜倏地从座上站起身，眼神闪烁不定：“我送过去。”
    绵绵春雨淅淅沥沥，她在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屋檐间或滴落的雨声。送信的人虽然踮起了脚，小心翼翼，但她还是醒了过来。
    一听是师父送来的信，她也觉得疑惑，又见是季颜亲自送来，更显诡异。不过她还是很慎重地接了过来，打开了看。信上的内容很简略，她来来回回读了几遍，只觉得少了什么，可她又说不出来。
    “楚夕。见信佳。君扬已收到你的信和礼物，甚是喜欢。这一枚碧邪，乃是冥怡会赠予你的礼物，还望收下，万勿推辞。明夜。”
    对面的男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盒子递给了她。她打开了这个在几人之间辗转来回的盒子，看到了里面完好如初的碧邪。
    铃铛模样的碧邪，包裹在绿色的丝绦之间，散开淡淡的清幽宁静的味道。
    “他还给我了。”她直直地注视着这份礼物，过了许久，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还是收下吧。”季颜听她话中甚有遗憾，心头不是滋味，但又理解她的反应，左右矛盾，不知如何表述才好，“是明夜返还的。”
    楚夕已经轻轻地阖上盖子，把碧邪放回了床头的抽屉中，点头说：“现在它是冥怡会送给我的东西，我当然会收下。”
    “你好生休息，我还有些事，午后再来看你。”季颜柔声对她说，她抬起头来，展颜一笑，他便放心离去。
    是的，他终于可以安心。
    她把它还给了君扬，而明夜又把它送返了它。从此以后，碧邪不再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它单纯的是冥怡会和羽墨山庄之间的信物，别无其他。
    他们之间，应该是了结了吧。
    她又重新躺回了床上，翻来覆去，只是觉得心中不安。于是她再一次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挪动臃肿的身子，到了床头的抽屉处，拿出了盒子，再一次打开。
    下了雨的晨间，天空是昏暗的。屋里头没有点灯，她只能够凑到了窗前。直觉让她伸出手去，拿出了碧邪。铃铛脱离了盒子，被她拿到了空中，她似乎突然发现了它与平时有一些不一样。她把她拿近到了眼前，就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了铃铛下系着的一块木椟。她放下了盒子，抬起另一只手去握住了木椟。指尖传来凹凸的触感，她闭上了眼睛，凭着感觉，读出了那几个字。
    莫失莫忘。
    她怔怔地松开了握紧木椟的手，莫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她读不懂，她看不明。
    她的心头缺了什么东西，找不到东西来填补。
    但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缺了什么。
    “弦歌。我已经收到你的铃铛了，你仍记得我们之间的承诺，我很是意外，亦更觉感动。我自是记得，你曾告诉我，在你的家乡，十三岁的时候会举行成人之礼，长辈会送给孩子平安铃以护一生。听你讲完此事，我十分沮丧，告诉你我从未收到如此礼物，你便安慰我说，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赠送我一枚铃铛作为补偿。
    “其实，现在想来，只觉得当时十分幼稚，令人贻笑。你并不知道，我当时只是骗你，只是想得到你亲手送给我的礼物罢了。我十三岁之时，母亲已经为我举行过成人礼，然而她就在不久之后离世，让我伤心不已，故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母亲告诉我，在她的族人里，曾有这样一个传说。如果能在赠予友人的礼物上，附上一个愿望，再赋予自身的灵力，这样的礼物就承载你的灵魂，陪伴与祝福对方，一生一世。
    “也许我很自私，但我想这样。小歌，我忘不了你，亦不愿你忘记我。碧邪这份礼物，是我送给你的，请坦然收下，不必归还。我只愿，在我们都老去之时，还能记得彼此，莫失莫忘。君扬。”
    他的信不长，但也不短，细细密密地写满了整张信笺。
    明夜眯起了眼，看了一遍这一封信，双指轻轻地夹起薄薄的信纸，把它放到了烛火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火焰吞吐，瞬间把这一页纸吞没，化作灰烬。
    他只是这样看着，眸子里火苗跳跃，好生刺眼。
    但他却不眨一眼。
    他遥遥地想起了那一日，他站在君扬的阁楼门边，透过纱窗，看到里头的那个男子，提起笔来，想了很久，写一段话，搁笔，然后再拿起笔，蘸墨，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写几个字，接下来，或是如此反复，或是推翻重来。用了半日，方才写好了这样一封信。
    他一定是有很多话想要对那个女子说，字斟句酌，涂涂改改，千言万语，终难成句。
    他是如此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像极了自己，对吧？
    即便无情如他，看透尘世，也过不了情关。他当然理解他，更同情他，昔日的仇恨在这一刻也淡薄了下来，只剩下担忧。
    然而他亦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身陷其中。
    感情这种东西，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吹灭了烛火，站起身，悄然离去，留下孑然落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