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咱们这还是在幻境里么？”景轩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开口道。
    我摇摇头：“应该不是了。海上花一破，百花使的灵力就会大打折扣，无法再营造幻境。我们所看到的百蝶穿花阵，虽然仍是以灵力驱使，但应该是四海封印被破后，瀛洲用来迷惑外敌的真实阵法。但这百蝶穿花阵传承千年，据说能够成功地走出来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子青说，关于这个阵法，她所知道的也只是机关众多，处处毒草，具体应该怎么走，她也不清楚。”
    清越傻了眼：“那你怎么不早说？这句话是她单独告诉你的吧？起先听她说得那么有把握，我还以为此行一定会非常顺利呢。原来还单独给你讲了这么一茬。”
    我叹口气：“现在咱们还没入阵，可以御剑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们：“此阵极为凶险，我之所以不愿意多要些人手来，也是担心连累了无辜性命。你们都是于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到了这种关头，我知道说让你们离开不合情理，但是……请你们离开吧。”
    “这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根本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辨认，我一个个试过来，若是天意垂怜，定然可以找到子腾。若不然，你们跟着进来，也是白白送死。”
    “大局为重，你们这就离开吧。”
    我话音未落，景轩就猛地一把拉住我，力道之大几乎没把我手腕给拉脱臼。
    他紧紧盯着我：“你想一个人闯阵？”
    我别过头不敢看他，答道：“是。”
    景轩瞪了我一会儿，怒极反笑：“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可不可能离开？”
    他这时大力掐着我的手臂，仿佛是怕我逃脱，却疼得我几乎要龇牙咧嘴，一边死死咬牙忍住，一边还要努力以毫不妥协的眼神与他对视。
    景轩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叫我们离开？不管他们如何，我确实抱着死而无畏的心情而来，既然如此，区区一个破阵又算什么！”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清越闻言走过来，瞥了眼他青筋迸出的手，啧啧两声，伸手戳了戳，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我和紫丞怎么可能扔下她？倒是你，既然不肯离开，手就放松点，免得待会把她手给掐断了，我们还得花时间给她治胳膊。”
    景轩一惊，忙放开我，讷讷道：“阿圆……我……我没注意，你疼得慌？”
    清越瞥他一眼，细声道：“这会才反应过来，怪不得不讨人喜欢。”
    景轩闻言脸色一沉，眸子里已是蒙了一层水雾，他梗了脖子道：“你……你胡说！”
    又神色紧张地转向我：“阿圆，真的很疼？”
    我无奈地摇摇头，揉了揉手臂，倚着上来扶住我的清越，轻声道：“真不走？”
    清越一个栗子敲到我头上，笑叹道：“你个不知好歹的，还问？刚才我没理会你，那是压根儿就没把你说那些幼稚的话放在心上。你说我们俩到现在，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经历的？这不过就是个阵法而已，再强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你何至于？”
    她忽然哎呀一声，笑着来点点我的脸：“我想起来了。我就说你为什么要赶走我们，难道是怕待会我们影响了你跟子腾谈情说爱？”
    我脸上顿时有些烫，却听她道：“没事没事，你放心，待会儿找到了他，我们就躲得远远地，决不当……”
    她凑近我耳边，低低道：“电灯泡！”
    我笑着将她推开，一面担心地去看景轩，果然看到他垂着头站在一边，神色晦暗。
    我暗叹一声，也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候之前一直站在另一边静静看着我们的安紫丞施施然走了上来，站到清越身边，悠然道：“怎么，都说完了么？”
    我们诧异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过是奇门八卦而已”，安紫丞略略扫过一圈，点点头道：“青帝门下，虽然不擅征战，但这幻术之秘，加上各种奇花异草，倒也妙极。”
    清越无奈地看他一眼：“还妙极呢？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怎么出去啊？”
    安紫丞笑笑：“医术之外，我研习得最多的就是九宫八卦。这个阵法，我已经打量了多时，虽不能说有十成把握，但至少也有八成。”
    沉默。死寂的沉默。
    我们面面相觑了半晌，清越忽然一拳捶到安紫丞肩上：“你怎么不早说！看我们在一边因为进不去而争吵，你倒是悠闲得很呐！”
    安紫丞躲开她的拳头，一把拉住她，笑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看得有趣所以不想打扰么……”看她瞪大了眼睛，他急忙道，“好好，我下次再不这样了，你看，这件事先揭过不提，咱们还是先找子腾兄吧？”
    清越这才住了手，示意他快说。
    安紫丞无奈地指着那一扇扇门道：“只要能辨认出哪些是吉门，哪些是凶门，接下来就容易得多了。”
    这真是废话。见换来白眼一片，他摆摆手道：“先别急呀，听我继续说。”
    “你们看，这几扇门虽然看起来都很相似，但只要注意观察，你就能发现玄机了。”
    我们于是转过头去看了一会儿，疑惑道：“哪里有玄机？”
    安紫丞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指着顶上的一种白色小花：“这颜色太过繁杂，所以你们都不曾注意到。仔细看看，这些白色小花是什么图形。”
    我们依言看去，辨认了半天，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篆体“杜”字！
    “这……这就是杜门？”景轩惊讶地指着那个字，仍是不敢相信竟会是这样简单。
    安紫丞点点头：“青帝门将这百蝶穿花阵摆在山头，虽是为了防御，但他们自己如果外出，也需要留个辨认的记号以便回来的时候不会认错。这花极为微小，一般人绝不会注意到，是个绝佳的办法。”
    我恍然大悟，急忙走到其它几扇门前，查看那些记号，不一会儿，我们就找到了出口——生门。
    “沿着这条路走绝不会有错。”安紫丞领先走了进去，我们则紧紧跟上。
    这一路上果然顺利很多，我们就快走到了尽头，都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我看到前方若隐若现的房檐，乐得向前跑去，眼看就要一脚跨出去，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我吓得脚停在半空，只听安紫丞在后面叫道：“快！用火！这些蝴蝶和蜜蜂都有剧毒，要是沾上就完了！”
    说话间，我回过头来，已经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黑点正以极快的速度飞来，我不敢怠慢，立刻仿照先前的法子，双手连动，面前立刻便腾起了一大片火焰。那些蝴蝶和蜜蜂靠得近些，便立刻燃了起来，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我跑回他们身边，一边不停地催动火灵，为他们也挡得一挡，一边着急地问道：“怎么会还有这一着？现在可怎么办？这数量太多，就这么烧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安紫丞亦是焦急万分，摆手道：“这些蜜蜂和蝴蝶定是最后一道关卡，它们由青帝门中养大，只认花香。而以我所知道的来看，青帝门中用作标识的花香，似乎是难得一见的碎颜花。可这关头，到哪里去找那碎颜花？”
    我听他说完，不由得一阵狂喜：“你说碎颜花？”
    我一直把这剩下的最后一朵小花贴身收藏，本以为只当是二小姐留给我的一样纪念，没想到现在还能派上用场。
    还好上次被那妖王掳去时，这朵花总算是保存了下来。
    我在怀里掏摸了片刻，举起一朵紫色的小花：“我这里有！你说，怎么用？”
    安紫丞脸色一亮，忙拿过去，一边从怀里掏了个极袖珍的小炉子出来，一边喜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他将碎颜花放进炉里摆弄好，嘱咐我们待会一声令下便一气冲出去，不要吸气。
    接着他令我把那炉子点起来，火光一现，他喝道：“跑！”
    我们立刻便奔了出去。
    我自习惯了御剑飞行后，还从未这样卖力地奔跑过，一直跑出约有二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觉得心脏跳得飞快。
    清越在我身边，亦是上气不接下气：“天啊，他居然让我们不要吸气，不吸气怎么跑？我跑出来后就开始吸气了，你呢？”
    安紫丞正走过来，闻言一笑：“是我没说明白。不让你吸气是因为碎颜花点着时气味有剧毒，我一出来就将那香炉扔了，你再吸气也不会有事。”
    清越拍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
    我四处看看，却发现没看到景轩的身影，不由急道：“景轩呢？你们看到景轩了吗？”
    安紫丞摇摇头：“你急什么，看景轩在那里。”
    我依言看过去，看到景轩的衣角一闪而过，忙跑上前去追：“景轩！”
    他跑得极快，我跟着他在瀛洲的亭台楼阁里穿梭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停了下来，站在一扇门前，转过头来喘气道：“应该是这里了。”
    我话都险些说不出来，只觉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看他手指着门上两个小字——素娥。
    景轩道：“我刚刚发现这里是百花使的居所，你说子腾师叔会不会被素娥单独关起来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跑这么快。我抚了抚胸膛，终于回过来气来，咽了口唾沫，道：“不知道，咱们进去看看吧。”
    景轩拉住我：“素娥会不会在里面？”
    我摆摆手：“不会，她们要布阵，必然待在瀛洲灵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青帝所住的院子，而此刻两阵皆破，她们一时间灵力尽失，几个时辰内怕是根本就醒不过来。就算她们过得来，也不再是威胁。”
    景轩这才罢手，再看安紫丞和清越也跟了过来，他们三人便跟着我推门进去。
    门后果然空无一人。进门后，便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布置得十分精致，我转了一圈，也不见有什么机关，沉吟道：“看来子腾还是被关在瀛洲的地牢里，咱们快去吧。”
    “等等”，安紫丞正巡视过一圈，闻言止住我，走到床边，忽然握住那床板边缘，猛地向上一提。
    一个幽深的地道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这……”我有些傻眼，再看安紫丞时不由带了些崇拜：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安紫丞一面带我们往下走，一面道：“这一路，我看来，那素娥怕是跟子腾兄有什么了不起的过节，竟像是为了私仇才抓他。这样一来，子腾兄最有可能被她私自押在某个地方。”
    我连连称是，按捺住紧张的心情，心中祈祷子腾没有受太重的伤。
    那地道盘旋向下，走过一会儿，空气里渐渐便带了些腥气。
    我大惊，再也忍不住，向下飞奔而去。
    地道渐渐到了尽头，我站在底端，看着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再不能移动半分。
    我要用所有的力气支撑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倒下去。
    这底下，就是一间巨大的刑室。
    我要找的那人，他被高高挂在房间里的一个架子上，全身都是血污，几乎已经辨不出人形。若不是他脚下那躺在一片已经凝结的血液中的羲和剑，我根本不能相信那就是子腾。
    景轩他们也已经从地道下来，见此情景，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子腾，他就在那里，披散着头发，垂着头一声不响，我在他身上甚至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他不知有多少伤。而最明显的一处，是两根巨大的尖锥，穿过了他的琵琶骨，将他钉在了架子上，伤口处早已完全腐烂，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白骨。
    我不知道受了这样严重的伤的人，是否还能够醒过来。
    我艰难地走到他身边，颤抖着手指，不敢去触碰他的身体。
    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是真的存在么？我多希望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场噩梦，梦醒的时候，这于我如炼狱一般的场景根本不曾存在过，而子腾，那个在一丛凤凰花中扬眉轻笑的他，还在那个幻境般美丽的地方，等着我去找他。
    我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抹去了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流下的泪水，颤抖着伸出手去拨开他额上的头发，看清了那张这段日子以来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的容颜。
    子腾，子腾，我多想开口唤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发出声音。
    我伸出手去，抚上了他的脸。
    那一缕缕原本如诗如画的线条，此刻却因为脸颊完全凹陷，看上去甚至有些骇人。
    我几乎要泣不成声，急忙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巴，指尖却忽然传来了动静。
    我惊讶地看着子腾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清明一如往日，就那样定定看着我，先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和震惊，片刻后，眸里便漾开一圈圈的笑意，唇角也艰难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我踉跄着后退，腿一软，坐倒在地，听到他干涩却温柔的声音在我头顶极其微弱地响起。
    “你没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