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我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际遇给子腾讲了一遍。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听到凶险之处时，面上便有些愁色，手上的力道也大一分。我不忍挣开他，只好就这样龇牙咧嘴地讲完，好不容易手被他放开，整个人又被他搂进怀里。
    我这一下跌得重，赶紧轻轻推开他来，在床边坐好：“你伤还没好呢，可别压着你伤口。”
    他黯然摇摇头：“不碍事。那日见你好好的，我只当你这些日子并没吃些什么苦头，可谁知……”
    我忙止住他的自责：“你别这么想，其实我吃那些苦头也不算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再说了，我们那不正是有难同当么！”
    我一时急了，说得语无伦次，逗得子腾笑了笑，叹了口气：“所幸，现在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好好说话。”
    我大力点头：“是啊是啊，所以你赶快好起来，就一切完满了。”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天天陪着子腾。
    子腾虽然可以起身了，但是仍旧行动时仍疼得厉害，所以大多数时间仍在床上坐着。
    他倚着床沿，笑吟吟看我百无聊赖地把玩他的头发。
    我尚在纠结那名字的问题，想了想，收回手来，截下自己的一段头发，问他：“子腾，你觉得我真是慕南笙的女儿么？”
    子腾摇摇头：“我亦不知。说起来，当年我亦见过年幼的慕缘一次，但是年代久远，早已记不清模样了。是以掌门为你取那个名字时，我尚有些惊疑。不过那妖王既然如此笃定，想来也没有什么差错了。”
    我点点头：“唉……管他呢，我听之霆讲了那些事以后，对慕南笙夫妻一直有种抵触情绪。他们救我是天下父母心，可是之霆的妹妹也是无辜的啊。我一想到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全是靠了另一个女孩子因我而死，就很不安。这世间因缘际会，原本冥冥由天定，他们强意更改，根本是逆天之举。我原本就失去了十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如今是真的不愿意当慕缘，或者叫什么慕清圆。”
    子腾笑笑，摸摸我的脑袋：“好，那我还是叫你阿圆。”
    我苦着脸：“可是这样会不会很不孝？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为了我……”
    子腾叹气道：“你要活得快活，就别总想这些事了。这世上的事，哪里有那么多明明白白的是非对错？你只须听任自己最真实的心意便好。”
    我撇撇嘴，又将他的发丝截下一段来，将两股发丝拿在手里摆弄。
    过了一会儿，我编好一个结，笑着拿到他面前晃了晃：“这个给你，可要收好了。”
    子腾接过来，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抬头看我时唇边有掩不去的喜意，声音却是戏谑的：“阿圆……你这是结发之意么？”
    他一指点到我脑门上，笑道：“紫丞在时，我看你那样反应，只当你不愿意，没想到小丫头是等不及了。”
    不等我开口，他颇为得意地将那发结往怀里塞去，一面还装模作样地沉吟道：“既然如此，就莫等了，等我身子好完，阿圆就嫁给我吧。依那俗世的礼节，请上你那些姐妹，咱们好好乐一乐。”
    说着还伸手来揽住我：“从那以后，阿圆就是我的娘子，须得唤我一声‘相公’。”
    他对于俗世的这些礼节，素来觉得十分有趣，此刻说起来，亦是忍俊不禁的模样。
    我臊得满脸发烫，将那发结一把扯回来：“你爱要不要，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急忙又过来抢，我只是不给，气呼呼地瞪他。
    子腾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笑：“你就忍心跟一个病人争抢？”
    我听他这样说，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讪讪道：“好吧，是我错了。不过谁让你那么说……”
    子腾一直噙着笑看着我，不等我说完，忽然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笑出了声来。
    我靠着他胸膛，感受着他微微的震动，有些气闷，瓮声道：“在我家乡那个地方，两个人要在一起也没这么快的。我才认识你多久，为什么要嫁给你。”
    子腾愣了愣：“你家乡？你是说蜀中？”
    他将我移开些，低头来看我，皱了皱眉：“阿圆，你记忆恢复了？”
    我一时头大，虽有些忐忑，但还是决定索性趁此机会将一切都跟他说清。
    我在子腾惊讶莫名的目光中，将我穿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连带介绍了很多现代的生活，以此证明我绝不是烧坏了脑袋出现了幻觉，而是切切实实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
    我最后作了总结性发言：“总之，我其实并不是璧月，也不是慕缘。倒只有清圆这个名字，自始至终，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他拥我在怀里，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又将下巴抵在我额上，忽然又轻轻叹道：“我也不愿你是慕缘。这个身份要担负的太多，只当一个简简单单的清圆，对你来说，日子会容易很多。”
    我点点头：“可是这具身体归根到底是她的，也许该承担的一切我还是逃不掉。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下一次之霆再要杀我，我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了。”
    我先时一直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见他虽然惊讶，却并无别的异色，此刻又听他这样说，总算是放下些心来，又道：“其实，清越、苏亦轻和冷萱，她们三人也跟我一样是从同一个时空来的。那时候我们在山洞里走散，出来的时候却只剩下我一人，如今却是好不容易相认，又聚在了一起。”
    子腾认真听我说完，半晌没言语。
    我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胸膛，不满道：“你怎么不说话？”
    子腾握住我的手指，忽然极严肃地问我：“那么，你们四人聚齐之后，是要一起回去么？”
    神色竟有些紧张。
    我笑了，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我不是说过么？那个山洞不知有什么玄异，我再进去时竟然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却没笑，继续道：“阿圆，她们三人醒来的时候都不在原处，你又怎知你醒来时身后的山洞就是让你穿越的那个呢？”
    我一惊，忽然恍然。怪不得那个洞会莫名其妙地变了样！也许它根本就不是我们进的那个洞！
    那也就是说，这世上也许还存在一个时空的洞口，进去之后，我们就能回到现代？
    我的心一时怦怦直跳，想立刻跑出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她们。
    我急忙从他怀里挣出来，站起身来，喜道：“我去跟她们说说这事！”
    说完就要走。
    子腾却一把拉住我。他定定看着我，神情很是复杂，犹豫了许久，终是道：“阿圆，若你能回去，你便是这般，一去不回头么？”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痛，一时沉默了。
    若我能回去，我真能放得下他么？
    如果没遇上子腾，或许我会将这个时空里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浮生一梦，了无牵挂。我从何来，自当回何处去。可是有了他，这一切的意义便都变得不同。
    那一瞬，我将回去之后所能拥有的一切在脑海里极快地过了一遍，有了决断。
    过了良久，子腾仍殷切地看着我。
    我咬咬唇，抬眼看了看他，又回到原位坐好，拉住他，郑重道：“现在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
    眼里忽然有些泪意，我哽咽道：“莫说回去还是希望渺茫，即便是立刻就能回去，我也不回了。”
    “六道轮回，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他倒吸一口气，深深看进我眼里。
    我清晰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也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意。
    我爱他，我想要永远同他在一起。别的我不愿再去想，也没有必要再去想。
    子腾的伤势好得很快，不久我就能够搀着他在别院里四处走动了。
    冷萱她们经常不在别院，奔赴了前线与许墨川的军队作战。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我们两人。行动间视线相对，都是满满的笑意。
    那时候我再没有别的奢望，只觉得若能这样过一辈子，也是世上顶顶幸福的事情。
    前方的战报不断传回来。子腾醒来后便将那万魔劫灭并使用之法给了冷萱，因此这一段日子以来可说是各有胜负，僵持不下。
    冷萱昨日来了消息，说是五日后便展开最后的决战。
    我看子腾的伤势已经大好，便准备只身前去助她。
    他不允，与我过了招，只两招便将我击倒后，笑着说要与我一同前去。
    我无奈，只好应允。
    收拾好了行李那一日，我们到院外看那冷萱特意置的一片花海。
    阳光正好，映着那一望无际的缤纷绚烂，像是烟霞当空，美不胜收。
    我忆起蓬莱的种种美景来，不由有些感慨。
    子腾转眸看我：“怎么了，不高兴？”
    我摇摇头：“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原先到了蓬莱，以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跟蓬莱能够一比的花海。”
    子腾摇头道：“天下美景何止蓬莱和这一处？你若是喜欢，往后我们可以踏遍每一处。”
    我听得万分高兴，开始憧憬起那样的时光来，一时间心情大好，走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切，心忽然变得无比柔软。
    想了想，我开始轻轻哼唱：“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子腾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他身前来，扬眉笑道：“这词唱得不好。我活了上百年，可不算年少风流了。”
    我吐吐舌头：“你怎知你不算？对于仙人来说，百年根本不算什么吧？再说谁不知道子腾上仙你，一向是风流潇洒得紧呢？”
    子腾眸色一紧，攥住我道：“那些不过是传言。”
    分外郑重。
    我失笑，叹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夸赞你还不行么？”
    他竟是十分的无赖，拉了我不依道：“我只希望你赞我……是个好相公，别的还是算了。”
    我哭笑不得，一面仍有些害臊，一面竟瞬间有种错觉，觉得他是个少年，而我才是活了百多年的那一个。
    “好吧好吧……别的不赞了。”我避开他“相公”那一茬，只答道。
    若是往日，他定会就此放过我，然而今日却似乎不同寻常，他拉了我不放，偏要我说出个子丑来。
    “阿圆，你愿意嫁我否？”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日不给个答案，他势必是不会放过我了。
    我便依着先前没唱完的继续下去：“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浑身一震，垂下头来凝眸看我：“阿圆……”
    我看他神色不对劲，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你要弃我，我只是……”
    后面的话却被他尽数吞了下去。
    他猛地吻住了我。一时间天旋地转，我先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看了半晌，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辗转片刻后，他便轻轻地啄我的唇，每每抬起复又放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又捧起了我的脸，我便觉得有羽毛一样温柔的湿润不断地落到我的额头、眼皮和唇上。
    他将我禁锢在怀里，那么热那么紧，我几乎要窒息要熔化，却没有半分力量抗拒，只能无力地依附着他，神思迷离。
    那种身心契合的狂喜和感动，像是潮水一样席卷了我，叫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我。
    我毫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尚有些呆愣。他看着我，眸色愈暗，唇边笑纹深深，仿佛有无边的魅惑之力。
    我一时被那笑容蛊惑，心情激荡，竟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去回吻他。
    甫一触及他柔软的唇，他便伸出手来扣住我的后脑勺，撬开我的唇齿，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依。我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渐渐飘离，浮在上方，看着这一对忘我纠缠的男女，连灵魂都狠狠震颤。
    最后他扶住我，下巴在我发顶蹭了蹭，声音醇厚，带着满满的喜悦：“阿圆，百年以来，我以为自己会一直那样过下去，直到永远……可上天竟然将你赐给了我。”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