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许墨川不语，只作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军士便纷纷警惕地看着我，蓄势待发。
    我身后有些骚动。子腾说过事成后会以火焰示意，可是现在，敌方中军没有任何消息，我却擅自决定提前开战。
    事实上，子腾那边还没有动静，而我却已经按捺不住。我发现，再一次面对许墨川时，我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再与他叙旧。
    我与他之间的是是非非，也许只有用今日流下的血来洗清。
    我手中“残霜”已经成形，我握紧那冰镰，觉得心里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勇气。
    清越在我身边，低声道：“怎么？”
    我眼睛盯着许墨川，摇头笑道：“等不及了。我决定为崔冰越做这最后一件事。”
    这第一招，就算没有实质作用，也是为那崔冰越讨一讨公道。我穿越之前，璧月感激崔冰越的救命之恩，多年来就算受尽苦楚也不曾有过半分怨怼，我再为崔冰越做这最后一件事，也算了了她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清越便也不再说什么，旁边的苏亦轻见止我不住，也只好作罢。
    我紧了紧手中冰镰，朝许墨川扬起一个笑容，忽然猛力将它挥出！
    冰镰袭至他面前的同时，无边剑雨也朝我们落下。我抬起手来在空中一划，便有无数的冰凌凝成，向着那些箭矢迎了过去！
    那些箭簇被冰凌阻得一阻，便纷纷改了方向偏飞出去，冰屑漫天洒落。
    那击向许墨川的冰镰终于还是触到了他的铠甲，只是在那阵法的作用下须臾便倏地散开。
    我后退几步，将脚下的剑升得高些，凝神静气地紧紧盯着前方的大军，准备迎敌。
    可就在此时，我惊喜地看到许墨川大军之后，昨日子青指给我看的那个地方，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
    子腾他们得手了！
    我身后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许墨川后方的军队也忽然骚动了起来，他皱皱眉头，正要转过头去询问，早已有军士上来报了中军大帐被毁的消息。
    许墨川脸色顿沉，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疑似苦笑的神色，转瞬又变为破釜沉舟的坚毅。
    他竟仰头朗笑道：“我大胤男儿，不畏天意！”
    我身后大军往两边推开，我回头看到许墨然亦出阵来，一向不羁的脸上也是少有的凝重，还夹杂着几分狂热。
    两人同时手一挥，两边的军队便疯了一般冲杀到一处！
    周围都是疯狂拼杀的军士，而我急切地望着刚刚升起火焰的地方，盼着子腾的出现。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却始终没能看到他的身影出现。
    在这样的等待中，四周一片喧嚣，空气里的热度几乎要使人浑身沸腾，而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出事了么？
    我忽然慌乱起来，开始埋怨自己竟没跟他同去。我至今不知道崔云锦的水有多深，怎能就这么轻易让他前去？
    我越想越不安，连手臂上被擦出几个伤口也没察觉。
    苏亦轻从我身边经过，一把将我拉过去，怒道：“你想死吗？呆呆站着干什么？”
    我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怎么办？子腾没回来！”
    “什么？”她脸色一变，抬眼看了看中军大帐那边，急道：“可是阵法已经解了啊！他肯定已经成功了，只是还没赶过来而已！你先别急，也别冒冒失失地赶过去！”
    说完她又转身投入到拼杀着的人流中。
    我站在原地，脑子一团乱糟糟。
    不管了，我要去找他！
    就在我按捺不住，抬步要往那边去时，身子却忽然一轻，我猛地被向后拉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是他！
    不用回头去看，我便知道，天地间只有他的怀抱，才能给我如此安心的感觉。
    我一时没忍住，大喜大悲之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子腾低头看到我哭了，一时哭笑不得，抱起我，一直退到战团边上，方才叹道：“怎么又哭了？我不过来迟半步。”
    我揩去泪水，哽咽着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迟才过来？……我还当你出事了。”
    说着便拉着他看了又看：“你是不是受伤了？”
    子腾任我拉着，笑道：“你看哪有伤口？我绝没出事，不过那崔云锦忽然没了人影，我去找了一番，才来迟了。”
    我揉揉眼睛，愕然道：“不见了？去了哪里？”
    子腾摇摇头：“我亦不知。我们放倒那一干蜀山弟子时，她还守着帐中的‘血云破邪’之链，可是转向她时，那女子就不知中了什么邪，往大军那边看了好几眼，神色凄惶得很，再一眨眼时，竟就没了人影。我和子逸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到她。”
    我知道以崔云锦的心性，必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是躲了起来，要寻机报复，不由心里有些打鼓。
    子腾看了看战场，又托起我，将我送到更远的一处，放下我道：“你就待在这里吧。我再去战场上助他们一臂之力。”
    我拉住他，殷切地看向他：“不，我要同你一起。”
    子腾皱了皱眉头，打量我神色片刻，忽然松了口，无奈地点点头：“那你便在我身后，好好保护自己。”
    我于是满意地跟在他身后，再次奔向那血雨纷飞的战场。
    尽管我们这一边占了绝对的优势，那一战，还是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战争永远无情而残酷。许墨川虽有战意，却也无力回天。战到此刻，他的军士死的死，降的降，竟已只剩下一小队人马，守在他身边，拼死奋战。
    许墨然带了一众精兵，将他们逼进了绝地。
    凝固的血色与如血的残阳交相辉映，壮烈而凄凉。
    等到许墨川身边最后一个战士死去，许墨然招呼周围的人停了下来，静静与他对峙。
    “皇兄……不，七哥，你如今，可服输？只要你投降，我谢你之前不杀之恩，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许墨然志得意满，昂首问道。
    许墨川垂着头，半晌没回答。
    许墨然皱皱眉，示意周围的人上去拿住许墨川：“七哥，你莫非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天意如此，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许墨川霍然抬头，拔出剑来横在身前，止住周围靠近的军士：“天意，什么是天意？我只知自己时运不济，若是重来，我未必败给你！”
    他将长剑缓缓靠近自己的脖颈，视线扫过在场的人，忽然仰天惨笑道：“今生至此，虽有憾，无悔矣！”
    最后他转眸看向我，似是诀别，眼神里又藏了很多我读不懂的情绪。
    事实上，我忽然发现，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这个人。
    他是先皇子辈中最负才名的七皇子，他是天下人有口称赞的明君，他是崔冰越倾尽一生来爱的男人……他是那漫天灯火下容颜俊朗笑容璀璨的青年，亦是决绝狠辣的薄情之子……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我静静与他对视，又看着他决绝地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四溅开来，而我知道一切终于都已经结束。
    心里忽然涌起了淡淡的惘然。我抬手按住胸口，默默想道：“这具身体还留着璧月的感觉么？她若在世，看到这一幕，还是会伤感吧？”
    只是前尘已往，至此之后，我与他，也再没有半分关联。
    子腾亦叹了口气，轻轻揽住我。
    我抬头看他，微微笑笑。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悲呼，我身边则响起一阵惊咦声。
    我惊愕地抬头，看到崔云锦出现在了远处，死死盯着许墨川的尸身，表情已近狰狞！
    “抓住她！”不及多想，我惊呼道。
    然而她的出现也仅仅是那一刹那。她看向我，恨极的神情，狠狠看了我一眼，转身便没了影。
    子腾已经奔出一段距离，见此情景，便又转身缓缓走过来，无奈道：“又让她给跑了。”
    我摇摇头，叹口气：“罢了，且任她去。”
    我生生按下了心里强烈的不安，笑着迎向兴高采烈的冷萱她们。
    无论如何，这一战胜利，还是令人欣慰的。
    我想我可以先过上一段舒坦些的日子了。
    然后，无论崔云锦如何报复，我都将全力应对。
    “光铭元年，武帝与先皇七皇子战于洛水，大获全胜。上得归帝都，笑言天下至此平矣。”
    ——《胤书·武帝本纪》
    这一战到最后，也只剩下这寥寥几笔而已。
    一月后许墨然登基，是为大胤武帝。月余，迎骠骑将军贺云之女贺柔为后，大赦天下。
    与此同时，西北五城的守印及文书，也终于送到了冷萱手中。
    子腾与子逸、景轩一同回了一趟蓬莱。我担心他如今回去只是众矢之的，他却安慰我自己只是去查阅典籍，并向洛千山请辞，交割耀火堂一干事宜。
    我知道蓬莱是他待了百多年的地方，如今却要离开，一时也为他感到黯然，便无奈地嘱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子腾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难道蓬莱还能有谁将我奈何得了不成？你且放心跟冷堂主她们去西北玩一玩，我自会尽快去找你。”
    我扁着嘴应了，他看我闷闷不乐，低声道：“阿圆竟这般舍不得我么？我知道了，回来就跟冷堂主她们说，要阿圆嫁给我，从此以后将她栓在我身边，时时刻刻都不离开。”
    我听得一乐，伸手去推他。
    长安城外，我看着他和子逸乘剑渐渐远去。
    景轩站在原地，踏上凝碧前将我看了又看，似是有话要说，又百般犹豫。
    我暗叹一声，走到他面前，开口道：“景轩，保重。”
    景轩看着我，嘴角忽然浮起一个颇有些伤感的笑容。他转过头去看着天边的浮云，幽幽开口道：“是啊，保重……阿圆，从今以后，我恐怕再不能守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让我知道，你活得很好……很幸福。”
    我不语，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惆怅。
    他……这是在跟我诀别么？
    景轩长长叹了口气：“阿圆……这些日子，我跟在你身边，看着你为子腾师叔而着急，而哭泣……又看到你们在一起那样幸福……我想，既然这些从来都不属于我，那么我……也该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了。”
    “小时候，觉得修仙不过是为了长生，除魔卫道，也不过是凭了些少年意气。而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忽然发现，个人的长生，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我们修仙之人，其实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应该做。天下平安，也不仅仅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办成的事。”
    “妖王还在南海活动，我会回蓬莱加紧修炼，以求能够为这天下的百姓，尽自己的一份力。”
    我看着这个愈发成熟稳重的少年，听着他自剖心事，感慨万千，却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景轩……此去之后，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看你如今的模样，真是让人欣慰。不知十年、二十年过后，褪尽稚气的你，又该是何等风华？
    景轩一段话说完，像是大大松了口气，终于稳稳地踏上了凝碧剑。
    他最后深深看我一眼：“阿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关于情，是你教会我一切。虽然你终究要离开，但我想，只要记忆里有你，我都是幸运的。”
    “阿圆……无论还能不能再见……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
    我不由有些哽咽，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我又何尝会忘了他呢？
    那个初见时莽莽撞撞，却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天天愈发令人安心的少年，他每一句关切的话语，每一个温暖的笑容，我都会铭记终生。
    他给予我的那些感动，亦没有人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