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我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原来这一段时间，子青、洛千山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做戏给我看的么？
    只为了拿到炎烁之光？
    可是子腾……子腾……难道说，从他自蓬莱回来时，心里就已经定下要将我处死？
    可他、可他为何还……
    我心中苦涩难言，一时说不清是悔恨还是难堪，闷声道：“可那炎烁之光，为何会在我身上？”
    “子腾告诉我们，他看到过你在三生石前照出的景象，才知道你原来竟是远古女魃的转世，那炎烁之光本是女魃用过的器物，定然跟你脱不了关系。”
    我倒吸一口冷气，恍然记起我在三生石畔看到的景象。
    那个一身火红、焚尽天下的女子，她就是远古传说中失去了挚爱而陷入疯狂的女魃？
    我……是她的转世？
    是了、是了！那时候，子腾不就在我身边？
    那时他明明看到，却不动声色，而我一直以为，那个女子亦不过我普通的一世而已！
    我想到了脖子上的印记和容貌的变化，心中越来越冷：原来，随着我容貌的步步变化，那炎烁之光也会逐渐显出么？
    原来子腾早就知道了一切。
    我想起他那个早晨的吞吞吐吐，想到他的不告而别，想到他这段日子的目光闪烁……不过短短一段时间，竟就恍如隔世。
    我从未疑过他，而他……
    她满脸阴狠之色：“夏清圆，你如今可尝到心碎的滋味？”
    我别过头去不看她，声音却已经哽咽：“我……我要他亲自对我说，我才肯信。”
    她重重哼了一声，也不再理我。
    “你是说，这些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你当时也是故意放过我，是为了……让我当挡箭牌，承受妖王的报复？”过了好一会儿，我开口问道。
    “不然你以为，你能够活到现在？”崔云锦抬起我的下巴，眼里的寒光似锥子一样刺向我，她凑近了我的耳朵低低道，“墨川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要不是为了留着你作我的挡箭牌，我怎会让你平平安安活过这许多年？你以为，当年那刑场，若非我故意只派了几个药人过去，你能够逃出生天？”
    我木然地看着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反应能力。
    难道说……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敢相信她的话，却又隐隐觉得她句句在理，由不得我不信。
    是啊，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子腾为何喜欢我。如果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救过他的命，我凭什么相信他会这样轻易地爱上一个当时那样丑陋的女子？
    他的感情来得似乎并非无迹可寻，而我也从未怀疑过其中真伪。面对他，只存了一颗欢喜无限的心，卑微地仰望这一份感情，哪里还有心思去质疑？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可图之处，却不曾想……
    难道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
    我摇了摇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我要怎样面对他的背叛？
    可是……可是若要重来一次，我真能拒绝他的关切么？
    那时我明知自己身负断情之毒，却始终不能阻止自己向他靠近。他的一切都吸引着我的目光，他的情绪影响着我的心情，他的言语，一字一句都敲在我心上。
    若这爱是一杯鸩酒，当初也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地饮下。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无比悲哀地意识到，或许……这连背叛都算不上吧？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罢了。
    浑浑噩噩中，过不多时，大片的狂欢的人群已经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那里露天搭了一个临时的高台，洛千山等人在正中，居高而坐，正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暂时没看到清越和安紫丞的身影。
    我一眼就看到了子腾。
    他坐在洛千山身旁，似是疲惫不堪，面上也少了几分血色，正倚了椅背闭目休息。
    我甚至觉得能够看到他的睫毛，那样清晰。
    他隔我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可是，尽管知道一切都可能是他骗我的，尽管知道那些花前月下耳鬓厮磨，也许都是我一个人的心醉回忆，我还是没能控制得住自己，看着他，心潮澎湃，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
    就如当初，即便隔了断情绝爱的深渊，亦如彼岸繁花绚丽耀眼。
    这世上，也只有他，能予我这样的感觉。
    我哽声唤他：“子腾！”
    他没有睁开眼睛。
    他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我清楚地看到他垂在椅畔的手动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睁开眼睛……他不愿看我。
    崔云锦靠得近些，猛地伸手将我扔到地上。
    她那张脸一亮相，我便听到蓬莱那边传来一阵惊咦声。
    我身上绑着捆仙索，摔到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听到周围有压抑的低呼声。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里掠过人群，看到了远处清越、安紫丞……还有阔别已久的景轩的脸。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听到清越在怒喝。
    “清越，先看看再说！”安紫丞急忙拉住她。
    我朝清越宽慰地笑了一笑，又朝景轩点了点头。
    他定定看着我，嘴唇紧抿，整个人都似在微微颤抖。
    我却已经无心再管这些，只转过头来，盯着子腾！
    他始终不曾开眼看过我。
    崔云锦拍拍手，在洛千山对面坐下。
    洛千山根本不曾把视线投向我这边，只笑对崔云锦道：“慕掌门这可算是来了。”
    崔云锦盈盈笑着：“洛掌门客气了。”
    她目光扫过场上，扬声道：“那么，现在……可否开始了？”
    洛千山点点头，唤过身后弟子：“去把之霆带上来。”
    片刻后，便有人将浑身血淋淋的之霆扔到了我身边来，重重击落在地，带起一片纷扬的飞灰。
    我扭头去看，一怔之下，便是心酸。
    他重重地骂了一句什么，抬起头看到我，亦是一愣：“你……”
    我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和那一双露出来的明亮却透着些许厌憎情绪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
    他……竟是我的亲哥哥么？
    再想到之前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由一阵黯然。
    崔云锦已经轻扭腰肢，翩然地下来走到我身前，伸手覆在我额上，转头对之霆悠然道：“你们兄妹俩终于团聚，你也不说点什么？”
    之霆并未答话，视线落到她渐渐开始闪烁微光的手掌上，眼神骤然凝聚！
    我脖子上也透出了一道道辉光，越来越明亮，几乎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我只觉得额头一阵疼痛，接着脖子上之前那块印记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起来，脑子里走马观花般晃过许多画面，又忽的摇曳着散去。
    我全部记起来了。
    原来六年前那一番大战，到了最后，竟是这般模样。
    慕南笙夫妻为了慕缘能够避开妖界的追杀，大战之前就已在她身上放了一块能够隐去灵力的古玉，又以之秘授了蜀山弟子，让他们为慕缘换一番面貌，在人间寻一处人家，当作寻常女子养大，避人耳目。
    又在梦川之战最后一刻时，当着妖王和众妖的面，为我下了神印。从此所有的妖界之人，都认为我便是慕缘。
    之后我侥幸在那一战里活了下来，蜀山之人寻到我，因着已经将崔云锦安置在了崔府，便将我放在了崔府门口。
    后来，我便被崔府二小姐崔冰越所救。
    我扶着脑袋，脑子里一时晃过夏一晗决绝的脸，一时是母亲妖化后的面容，一时又是之霆幼时的笑脸，不由觉得痛苦不堪。
    时光一瞬竟是六年。六年过去，昔日故人尽皆反目，至亲兄妹险些相残。
    不知夏一晗泉下有知，今时今日会是如此模样，可会后悔当日为了所谓的大义不顾一切？
    修仙修仙，到底修成了什么？人性中的自私贪婪根本没有被消除，反而成为永生的生命里祸害他人的理由。
    不学做人，何以修仙！
    我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辉光正渐渐淡去，灵台也恢复清明。
    这神印一去，竟像是解开了什么束缚一般，我觉得肺腑陡然一阵轻松，似乎体内又通泰了些。
    只是被捆仙索缚得太紧，还是无法动弹。
    崔云锦收回手来，扫视过一片寂静的人群，声音掩不住得意，扬声道：“如今，大家可还信我蜀山掌门的身份？先掌门昔年为了仙界不幸牺牲，所幸总算保下了我……”
    她音调一转：“今日得灭妖界，本是仙界的大喜日子，然而高兴之余，更不应姑息叛徒！现已抓获之霆和清圆两兄妹在此，今日便请在场各位作证，定下这大逆之罪该当如何处置！”
    我喉间哽咽，再看之霆时，发现他眼里亦充满了不可置信，似乎还有着晶亮的泪光。
    聪明如他，看到崔云锦为我解开神印，定然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吧。
    “妹……”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嘴唇动了半天，也只说出这么一个字，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在他早已不辨五官的脸上洗出一道清晰的痕迹来。
    我忍着泪水点点头，心中翻涌。
    这……这是我的亲哥哥呀！
    “杀了他们！”
    “烧死他们！”
    听了崔云锦数落完我和之霆的一番罪行——解印妖王、杀害子云和子霄、与妖王勾结、残害无辜百姓……台下人群早已沸腾了起来，纷纷叫嚷着要冲上来，那架势似是想要立刻就将我和之霆斩于剑下。
    我静静地听完，已经不想再争辩什么。
    清越的声音响起了一瞬，只说了“你这个……”几字便被压了下去。
    我扭头看到她手脚都被安紫丞制住，抿抿唇，对安紫丞点点头，不敢去看清越的眼神，立马又转过头来。
    我已经无法面对她……今日怕是难逃一死，而这样的局势，若是她为我强出头，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来承担便好。
    一时间，我竟有些庆幸，冷萱和苏亦轻这次没能前来。
    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到她们的泪水？
    崔云锦在一旁笑吟吟打量着我的反应，看着我种种伤心情状，仿佛犹觉不够，竟头一个问起子腾：“子腾上仙，你是这次剿灭妖界的最大功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两个叛徒？”
    子腾猛地睁开眼来，却没有立刻回答。
    我咬唇看着崔云锦春风得意的模样，心中恨极，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云锦，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你快些就是。”
    我不敢听子腾的答案。
    到了此刻，他仍然没有什么表示，已经等于是证明了崔云锦的话。
    可若他不开口，我还可以为自己找很多借口来安慰自己。
    譬如他即便最初接近我别有目的，也毕竟曾付出了真情，譬如他知道开口也无益，并不是不想为我出头……
    就算再没有说服力，也好过他亲口说出我的死法。
    就让我带着尚未完全破灭的爱情去赴死，又有何妨？至少死前那一眼，我还能带着眷恋再看一眼他的脸，安慰自己，他不过是为了大义，不得不放弃我而已。
    可是已经晚了。崔云锦瞥我一眼，正要开口，子腾的声音就冷冷地响了起来：“解印妖王，杀害仙长，荼毒生灵，其罪当以九重狱火炼之，死后不入轮回，化作荒魂，永世飘零。”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台下亦是一片低低地惊呼。
    “这……是否有些……”子青沉吟道，“他们毕竟都是蓬莱弟子，即便有过，一剑毙命便好，总不至死无全尸，不入轮回，飘零六界之外。”
    “正是”，子逸开口道，“这样的惩罚未免过重，是否再商讨……”
    洛千山蓦地打断他，大手一挥：“我看子腾上仙的说法甚合理。此番本就是我蓬莱不幸出了叛徒，连累各派仙友。若是罚得轻了，便有包庇之嫌。”
    他对着崔云锦一拱手：“未知慕掌门意下如何？”
    崔云锦带着笑意看我一眼，点点头：“子腾仙长果然铁面无私。既然如此，慕缘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洛千山点点头：“那，我们便定下明日正午，以九重狱火，处决仙界叛徒！”
    我看着子腾，恍若未闻。
    在那样的注视中，我竟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点点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