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1章


  他时常在午后穿过朱雀大街,到这温柔乡来寻找当差途中开溜的教长。天墟静默,街市喧嚷,一街之隔仿若隔世。
  教长通常在湖畔喝茶,手里随便一本市井传奇就能消磨到天黑,明显只是来偷闲躲懒。心情不错时也会点几个姑娘,下棋,听琴,泼墨,但见风花雪月,不见声色犬马。
  但他仍然觉得尴尬。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教长该来的地方。所以他总板着脸,步履匆忙,仿佛看不见的怪兽在紧咬脚跟。脸熟归脸熟,没有任何一个姑娘胆敢上前招呼这仪表堂堂而拒人千里的男人。
  今天也一样。
  风长宇一路畅行,最后停在一扇雕花对开木门前,尚在迟疑,门已无声滑开。
  “执守大人请进。”
  长发女子素面朝天,笑容却如菡萏初开,容光清丽,风长宇不觉敛神,愈发觉得自己来得不妥。
  但他终究还是进去了。她在背后掩实房门,关起一室幽香。
  “大人无需紧张,”女子笑着拢齐发尾,“今日邀约大人,玄玑才是那个冒险的人。”
  风长宇想起自己收到的请函,署名龙玄玑。对,这才是他赴约的真正原因。
  “你姓龙。”谁都知道,这个姓意味着什么。
  “我是天罗的暗哨。”
  她坦言以告,反令风长宇无言应对。纵然天罗与辰月杀得天昏地暗,此时此刻,在这软香浮动、光影暧昧的密室,这份敌对却是抽象的。她陌生,弱质,美貌,与他没有任何私人仇怨。
  但她也应该清楚,只要他走出这扇门,她就是一颗非拔不可的毒牙。
  风长宇等待着下文。
  “但我也可以不是天罗的暗哨。如果您愿意施以援手,让我获得自由。”
  她清澈欲滴的眼睛看过来,并没有流露太多恳求。这让风长宇感到轻松。他懂得如何以超拔的姿态对待俗世,却不知道怎样以个人的身份对待另一个人。
  “几年前,也有一位龙姓姑娘试图另获新生,她手中的底牌……名为黄金之渠。”他淡淡道,“你呢?你用什么换取自由?”
  “一个秘密。不比黄金之渠,却也值得一听。”
  “什么秘密?”
  “在辰月内部,有我们的人。”
  “这算不得秘密。”
  “是卫长级的高层。”
  风长宇终于正眼看向龙玄玑。
  缇卫卫长如今剩得四人,雷教长,原教长,杨拓石,苏晋安……都是支撑辰月的砥柱,其中不可能出现叛徒,也不能出现叛徒。
  “给我一些时间证明那个人是谁,也给你们一些时间帮我铺好退路。你们知道秘密的那一天,我要平安消失在天启城。”
  披发素颜的女子静静道,脸上既没有期望,也没有绝望,神情清冷孤寒,像极了他的同类——风长宇因此觉得,也许这秘密确实值得一听。
  四月某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一艘七桅长船缓缓停靠在夏阳城的码头,海风鼓起一溜洁白帆蓬,满月之下显得尤其耀眼。人们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精美的长船,二十四桨齐齐破开水中月色,照亮展翼高飞的船首像,风格鲜明突出,无疑来自遥远的宁州大陆。
  第二天一早,整个夏阳都得到了消息,某位红发大财神要装一船东陆名物带回厌火城,时间紧迫,价格好谈。风声放出,夏阳商会陷入久违的忙乱,车轱辘船舵连番转,派往八松、秋叶甚至宁远寻找货源。
  红发财神罗列的单子非搜珍即猎奇,大都可遇而不可求。
  在这一锅乱粥之中,唯有西园的程大掌柜心平气和,既不进山,也不出海,每天只管在听潮楼包一间雅房,买几斤当地特产的蓝蟹,蒸炒炝烩琳琅满目地端上桌去。
  夏阳拥有全东陆最好的蟹,同时也拥有澜州海岸唯一的深水良港,占着如此天时地利,却一直未能成为万贾云集的大商埠,悉应归结于本地懒慢而超脱的民风。在这新山白玉砌成的海边小城,时间也好似穿上了屐鞋,一路踢踢踏踏走得缓慢,再多俗务缠身也耽搁不了喝茶看海吹风,以至于顾小闲一踏入夏阳城便感觉宾至如归,扑面亲切。
  “干嘛不直接卖给宁州佬?”
  她敲碎拳头大的蟹螯,摆出客大欺店的架子,完全没有吃人嘴短的自觉。程大掌柜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一面递上银钳银签,一面殷勤笑道:
  “红毛子的话作不得数,也许您交了货他却不给钱,备了货他又不想要,变数多,风险大。从我这儿转一手,赚的或许少了,但稳妥安全,有西园这块大招牌给您遮风挡雨哩。”
  “西园?很了不起?”
  小闲挥开那些精细的吃蟹工具,淅沥呼噜胡嚼一气,像个真正的乡巴佬。
  程大掌柜请了好几顿饭,从吃相就能判定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可他自始自终耐着性子陪笑脸。刚有个财神要买百来斤白露,就有穷小子送上门来,这是他的时运。
  “您若同意,我们可派人同往……”他试探了一句,立即被喷了一脸蟹黄。
  “噗!这玩意长在神木底下,哪能敲锣打鼓去挖?让村里老人知道,你们一颗也休想得到!”
  “……您手头现有多少?”
  “百八十颗吧。”
  “再想多要呢?”
  “楚和镇有家熟食铺子,老板是熟人,要货请他带话。”
  “可否只卖我一家?”
  “不好说,”小闲往桌上吐着蟹壳渣渣,“谁有钱就卖谁,我们山里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这是吃的东西,总得图个新鲜,您想要可得请早。”
  8.
  夏至。
  邢先生的船队如约起航,顾小闲却从夏阳出发重返天启。
  初夏槐花夹道,正是中州最清朗的时节,然而马车甫出晋北走廊便处处感觉到兵荒马乱的气氛,路旁无人收殓的饿殍,野地嗷嗷待哺的弃婴,即使放下车帘闭上眼,也始终萦绕在鼻端耳畔,时刻提醒着战事在即。
  一来一去不过两月时光,情势又紧迫许多。小闲深陷在车座,神情无端疲沓。
  月光飞流直下,白惨惨照着大地,仿佛正下着一场浩天大雪,而她独自走在雪国的荒途。前路本已渺茫,归途亦已遗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覆没,就像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人能够将她寻回。
  她从车窗往外看。
  槐花扑簌、明月盈窗,是元极道所谓“花枝满,天心圆”的至上境界。可惜这么一轮圆满之月,照得却是乱离之世与迷途之人。是谓天道无情,月之阴晴圆缺从来不会比照人之悲欢离合,若她可与星辰比肩俯瞰尘世,想必也不会这般苦恼。
  如此看来,还是辰月的信徒活得逍遥自在。
  碧遥镇的寂言堂依旧灯火通明,似乎有志成为乱世中捍卫怀月明节传统的最后一方阵地。小闲远眺湖上火光,满心飞蛾扑火的快意——在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原则问题上,她与某人向来一拍即合。
  院门敞开如昨,灯光透过雕窗洒落一地花影。小闲兴冲冲走入,立即觉得蹊跷——门口孤零零停了一辆车,亦不闻半分欢声酒语。
  堂内烛火高悬,宴席满载,两排客座的案几却是酒冷菜僵,竟无一人赴宴。原映雪独居主位自斟自饮,表情既不愉快也不哀伤,听见脚步临近,半晌方抬起眼,皱眉道:
  “不速之客。”
  飞蛾“滋”一声跌进火堆,灰飞烟灭。
  “反正无人赴宴,岂不来得正好。”
  小闲哈哈一笑,就近拣了末位落座,自说自话开始温酒热菜。然而原映雪不悦的目光一直隔着明亮空旷的厅堂看过来,即使厚脸皮如她也不免犯起嘀咕。
  淡出帝都不过两月,就被贵人多忘事了?
  “客人呢?”
  “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既然出来了,自然往远处跑路。”
  “那还摆酒?”
  “总有你这样不请自来的。”
  这位通常如春风温暖般的教长,突然待人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落差如此之大,几乎令小闲生出久违的自尊心。但她略一思想,决定让饥肠凌驾于自尊之上,毕竟此时酒已暖、汤正香,一走了之太不划算了。
  “我这个人向来守规矩,来寂言堂赴宴都要讲个故事不是?今天碰巧带了一个,说不上曲折动人,佐酒却也足够。”
  她慢条斯理搅着汤锅,斜眼去看主位之人,言语间有点挑衅。
  那厢正在秋处露秋寒霜降,脸色越来越冷,应也不应一声。她只当得了默许,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开场说书。
  “话说在涣海以南、滁潦以北的深海,有一双相依为命的鲛人兄妹。就像一切鲛人,他们生着流线修长的鲛尾,会用华彩渺茫的歌声吟唱七行诗,哭泣时滚落的眼泪能瞬间变成价值连城的珠串。由于妹妹在孵化时受到过惊吓,自幼体弱多病,所以一直被哥哥禁足在草窠中,只有每年部落随洋流迁徙时才有机会看看风景。突然有一年,部落里的长老对哥哥说,妹妹已经拖累了整个部落的迁徙,迫使哥哥将她留下自生自灭。不知为何,一直疼爱妹妹的哥哥竟然同意了长老的做法。妹妹听说这件事伤心欲绝,就在迁徙前夜割碎草窠游出去,很快迷失在茫茫深海。湍急的洋流将她卷到华族活动频繁的近海,等醒悟过来,已经被浑浊肮脏的海水已呛得喘不过气。”
  小闲化去名姓自述身世,下箸也不再勤快,只管一味说下去。
  “就在她彷徨无助漂流海上时,遇到一位慈祥的神秘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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