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2章


他将奄奄一息的鲛人姑娘捞上船,以秘术将她的鲛尾化生为双腿。从此妹妹更名改姓,抛弃了自己鲛人的身份,以华族面目生活在哥哥找不到的地方。这位神秘的老人其实是一位海上猎宝师。所谓猎宝师是指那些收取佣金,前往极危险的航线、极荒远的岛屿猎取珍宝的探险者。这是一种漂泊无定且十分危险的营生,但妹妹却乐此不疲。她终于有机会踏遍九州十海,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关闭在草窠中鲛人女孩。不过,每逢风和月明的夜晚,当辽阔海面传来飘渺的歌声,妹妹都会独自坐在甲板,对着自己的双腿发呆。她曾偶然偷听到过路的鲛人谈话,知道哥哥一直在大海捞针地找她,但她已经失去鲛尾变成人类,再也无法回到海底……”
  堂内灯火不知何时逐渐烧尽,还有零星几点勉强亮着,显得气氛寥落。原映雪自始自终不曾应声,只是收回了冰冷的目光,兀自垂眸斟饮。
  “妹妹一直以为,她作为鲛人的过去,已经连同记忆一起埋藏在黝深的海底。但命运的万花筒总会穷尽一切可能。终于有一天,她面临了一个两难抉择:老人想要猎得全世界最珍贵的珠串,但只有哥哥的眼泪才能凝聚成这种举世无双的珍品。一边是养育多年的恩情,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她既不想违背老人的请求,也不愿让哥哥永远失去自由……如果是你,要怎么选?”
  她抬起头。堂内照明几近全无,只剩主桌一盏明灯,照着原映雪神色清冷,蔑笑阵阵。
  “如果是我,从那位貌似慈祥的老人决定收养我的一刻,就会知道他别有所图。”
  小闲惊疑地瞪着他。
  “怎么说……”
  “这么天真的杀手,”原映雪嗤笑,“竟也是个龙家人,稀奇的很。”
  他扔掉酒杯走到堂下。这时最后一星灯火亦摇摇欲灭,照着他身影恍惚,仿佛添了十足醉意。
  原来不是不认得她。
  那就必然是……喝醉了。
  她瞪大眼,看着他径直走向门口。风雅知节的原公子一旦喝醉,不但会挖苦人,就连待客之道也弃之不顾,稀奇得很。
  “小原……”
  “你本该随邢先生出海,或者至少留在阳夏,却不知死活地回了天启。从你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人。我可没兴趣听一个死人,讲一个结局已知的故事。”
  原映雪冷冷步出门去。最后一支残烛“扑秃”一声熄灭,在空气中留下微薄的白蜡香。
  顾小闲独自跪坐席上,黑暗纷至沓来,重重将她围拢其中。喘不过气。脱不开身。就像曾经溺水的时刻。她从小既怕黑,又怕死,却总喜欢铤而走险去做一些不知死活的事。
  他说结局已知。他说她会死。他说老头别有所图……
  小闲沉溺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突然通了电似地跳起来,发足狂奔出门。她要问问清楚,什么叫别有所图。
  院子里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只有初夏刚刚探头的鸣虫,叫得胆怯而卑微,就像她现在的心跳。
  原映雪只是出了门,并没有走远。
  她一头撞在他身上,深浓酒气中含着清淡的莲花香,不知这次是人还是神。
  也许两个都不是,只是一个怒火中烧的男人。
  她不懂读心术,揣摩不到他生气的缘由。也许因为无人赴宴。当然,现在处处路有冻死骨,谁有心情来这里饱暖思淫逸……
  所以说空心酒饮不得,竟然连小原都醉了……
  再被他这样掐下去,明天胳膊一定会青……
  小闲生平一不会哄人哭,二不会哄人生气,何况是这高深莫测的男人突然爆发的无名业火。所以她默默做好承受迁怒的准备,脑子里则不着边际地跑起了马灯。今晚小原固然有些陌生和可怕,但醉后吐真言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能错失良机。
  “无可救药。”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哪个蠢材惹您生气?”她陪着笑。
  “……”
  “哈哈,总该不会是我?”
  “……”
  “哎,这么小气,怕输当初就不要打赌。”
  “……”
  “要不这样,咱们撤销赌约。只需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什么?”
  她转着心思,试图套出一两句实话。不料他沉默许久,果真说出一个答案。
  “我看到……我杀了他。”
  “……”
  小闲愣住。她只想打听自己的命运,无意刺探别人的隐私。
  “我看到……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却渐渐微不可闻,最终尽数湮没在她的唇舌之间。含着酒气的莲花香纷至沓来,重重将她围拢其中。喘不过气。脱不开身。仿佛曾经溺水的时刻。
  只是这次的一池水,自千里之外辗转而来,满载着阑珊的春意,就像墙外的碧遥湖,突然间有万亩白莲轰然绽放,苍天之下,尺水之上,如同最遥不可及的一场幻梦。
  9.
  白曼青死了。死在五月。
  这一年天启城的梨花开得尤其繁茂,整个春季滴水未降,任由这缟素般的花朵在枝头由盛而衰,一天天开到灰老。然而就在白曼青与他的三十三个门人被缇卫当街诛杀的那一天夜里,帝都终于迎来开春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冲去灰败的梨花,冲去士子们无辜流淌的鲜血,也冲去人们心中悬而不决的疑惧。当天启城在微雨中再次醒来时,空气中已经弥散出一股尘埃落定的况味。
  先有疑而后惧,紫陌君白曼青的死,终于将战乱之祸由流言变为现实,天启陷入毋庸置疑的混乱,原本惶惶不定的人心却反而有了明确的向背。温润如玉的士林领袖遭当街围攻、乱剑砍杀,这给辰月的民望带来难以挽回的打击。在宗祠党暗地倡导之下,朝堂上逾两成官员告病;原本中立的民众纷纷自发行义党之事,缇卫一旦落单就会遭到群攻;天罗也从暗夜行动变成白日行刺;天启之外,观望许久的诸侯终于得到出师之名,更多精良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帝都平原围拢而来。
  中州之乱时莫名逃过屠城之劫的繁华帝都,这一次明显已是在劫难逃。屠戮之刀早就由内而外肢解了这座千年古都,就像被白蚁从中蛀空的堤坝,只待大潮涌入便会分崩离析。稍微有点门路的贵人富商纷纷想办法逃去情势相对安定的侯国,留下来的人,或敢死之士,或亡命之徒,或无计可施的劳苦百姓。
  不过顾小闲明显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她之所以留在天启,完全是因为变幻莫测的命运,从很久以前就牵着看不见的丝线,将她一点点牵引然后绑牢至此。
  雨歇了一阵,又密密织织下起来。
  门口靠着把收拢的油纸伞,伞尖下一滩湿。小闲看见伞柄上的漆字,笑得一团促狭。
  “颖姐,好久不见。”
  她愉快地打着招呼进门。显然,被招呼的对方丝毫没有觉得愉快。
  那是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龙颖,因取人首级来去自由如电,代号飞电白貂。
  小闲假意走到对面落座,飞快伸手掐他脸皮,却被翻腕扣在桌上。
  “老捂着不见太阳吧?瞧这细皮嫩肉……”她忍痛调侃下去,“有你跟在身边我就放心,一般女人是绝对看不上的。老头年纪大了,架不住那么夜夜笙歌……哎哟,好汉饶命!”
  三年未见,还是那张千金难买一笑的臭脸,跟三年前无甚区别,跟十年前也无甚区别。
  天罗也许扼杀了无数天真少年的活泼心性,但其中绝不包括龙颖。此人生就一腔淡漠冷血,从来不曾天真活泼,唯一的情绪失控也许要追溯到十年前——千虑一失的疏忽,被她药倒扮了女装。他们因此而结下交情。可惜这场不打不相识的知交没有机会发展成兄弟情谊或青梅竹马。她当即被罚入藏书阁禁闭,待再相见,清弱少年已成为老头的左膀右臂。据说龙老爷子只有白貂在身边才敢真正安睡,这一方面说明他确实能力卓然,另一方面也说明龙老对他的绝对信任。
  既然派来了白貂,今日恐怕是要有个决断,容不得再做推搪。
  “什么了不得的事,劳烦颖姐大驾。”她明知故问。
  “老爷子最近睡得不太安稳。”
  “天热雾燥,炖些莲子羹罢。”
  “紫陌君一死,好多人都睡不安稳。形势突然吃紧,平临君那边不能再拖了。”
  “我还在布局。钓大鱼嘛,总要放长线的。”
  “老爷子对你一贯放心。只不过……白曼青死后,平临君公然缟素出入,不仅是在向当权者示威,也是在向帝都的宗祠党示好。他这一年竭力淡化与天罗的关系,看来有意在新时代来临之前与我们划清界限。”
  小闲笑笑。公然缟素出入……还真像她那个哥哥会做出来的事。弱冠之年便被家业压身,逼着他少年老成,但若被激起血性,意气用事起来,亦是八匹马都拉不回的任性。
  “也许只是英雄齐名,惺惺相惜罢了。”
  她散漫笑答,引得龙颖目中锐意隐现。
  “你虽是龙家人,却姓顾。这尾大鱼若要挣个鱼死网破,你当如何?”
  小闲笑意不改。
  “我虽姓顾,却是龙家人。”
  她无意多做解释。既然派来了龙颖,说明山堂对她存有疑虑。疑邻盗斧的时刻,她说什么都不足信。
  龙颖却难得弯起嘴角,似乎对这回答十分满意。
  “总之事不宜迟,老爷子的意思,能有六成把握便可动手。”
  “了解。”
  小闲蜷身回答,神态恹恹,已然有了送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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