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3章


她自打跑了趟澜州回来,镇日里昏昏沉沉,许是没有按时服药的缘故。或者就是今年的春困特别漫长,一直延续到了夏天。她一个久病体弱之人,真该留在夏阳吹风食蟹休养生息,何苦不知死活地跑回天启……
  想到这里,原映雪的叱责自然而然浮上耳畔,小闲面上突然一红。
  此刻她正与龙颖不动声色地打着太极,这个脸红来得实在不合时宜。但脸红这东西就好比街坊传言,你越想遏制,它就越发嚣张,非闹得人尽皆知不可。面皮好似浸了火油的棉纸,热烫滚滚蔓延,她只得以手遮脸,就势耍赖卧倒:
  “刚才外面淋了雨,似乎有点发烧。”
  龙颖沉默以对。
  她从指缝偷窥,见他并无疑色,变本加厉演起来。
  “哼哼,头好痛。”
  龙颖沉默依旧。
  “抱歉颖姐,今日待客不周,好走不送,麻烦从外面把门关好。”
  那厢终于有了动静,先将窗一一关牢,然后拉开门,道:
  “此事关乎龙家将来,轻重缓急你自行掂量。你虽然看起来很笨,心里却聪明的很,别耍聪明就行。”
  “……谁看起来很笨啊!”
  “我走了,有事通过信使联系。缔情阁不要再去。
  “咦?”
  小闲暂时忘记演出,放下手看着龙颖。
  “玄玑叛离了。”
  10.
  对于大多数杀手而言,生死之事是入门的第一堂课。他们必须先学会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心无旁骛地执行任务。
  对于天罗山堂而言,生死之事却是贯穿始终的一堂课,杀手们必须时刻牢记八个字:忠诚者生,叛离者死。只有贯彻这八字信条,天罗才能聚拢一批为之卖命的人。既渴望存活,又不惧死亡,听起来似乎矛盾,但人类就是这一类短视的动物,因惧怕头顶随时坠落的利剑,而愿意行走钢索于万丈深渊。
  天罗山堂对叛离之人的责罚十分简单:死。
  必死。
  负责内部清洁的魇组集结了上三家高手中的高手。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目标,而是一同受训、熟知一切天罗路数的同僚。
  譬如奔行在暗夜里的龙玄玑。
  成年累月的花魁生涯并没有磨损她作为杀手的本分,佳人除去绫罗绸缎,如夜枭穿行于憧憧暗影,无意间看出窗外的人会以为那只是一阵沉郁的风。
  但玄玑走得无比小心。离开辰月的庇护,将自己暴露在魇组的狩猎范围之中,她是真的疯了。
  也许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疯了。
  从爱上他的那一刻算起。
  爱。这个字轻轻漫漫弥散在她心里,就像擎梁山日出之前的青岚,稍稍一呼吸就会被吹散。曾经有个师姐对她说,我们这种人,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手上罪恶满满,生而注定不懂爱。那师姐生得极美,比她还美上几分,若是长在寻常百姓家,最大的烦恼该是应付十里八乡的提亲者,而不是考虑如何杀人。结果这师姐被派去杀一个新上任的骑都尉,就像一切老套的故事,她爱上了那个青年才俊。又像一切忠诚的杀手,她对自己深爱的人举起刀。故事的结局十分耐人寻思,身手敏捷的女杀手竟然未能逃脱,被骑都尉府的侍卫乱箭射死。
  玄玑一直觉得,师姐当时是故意留在当场,一心求死。
  只因那得而复失的无望的爱。
  可惜师姐终究懦弱,直到爱人死去方才醒悟。而她绝不会做到这一步。
  玄玑深吸一口气,飞身跃上墙头。
  里亚听完小闲的话,愣了好半晌,喃喃道:
  “顾襄必然要把我恨个窟窿。”
  “所以事先知会你一声。”
  “不做不行?”
  “不行。而且这消息,最好先让顾襄知晓。一旦抽干流动资金,宛州西园一口气提不上来,极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顾襄冷静持重,懂得权衡局面,由他来向平临君陈述利弊,也许阻力小些,不会闹到瓦崩玉碎。”
  “要摊牌你去,我不出面!”
  里亚气急而去。小闲干笑两声,她又何尝想这么做。只是龙家的滴水之恩,终于到了需要她涌泉相报的时候。在她的意识深处,或许早就意料到这一时刻的来临。
  风摇动烛焰,将她独坐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世间安得两全法……她又一次陷入循环往复的左右为难,直到窗边悄无声息出现另一个身影。
  “这么迟钝的杀手,竟也是个龙家人。”
  夜行人翻窗入室,凉薄话语与醉酒的原映雪如出一辙。小闲未及反应,突然看见夜行衣下的绝艳姿容。
  “你……”
  她第一次见到玄玑如此狼狈,鬓发汗湿在苍白脸颊上,仿佛被夜雨打进暗河中的落花。
  “受伤了?”脸色白得不正常。
  “没有。他们暂时还没找到我。”玄玑摇头,“不过快了。”
  小闲关了一圈门窗。
  “你为何要叛逃?”
  玄玑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半晌方抬起头,看她的眼神仿佛看无知儿童。
  小闲被那眼神看得羞愧不已。她一直都是龙家的异类。不用参加惨无人道的特训。做了错事轻易逃避责罚。就像君王身边的宠臣,逍遥在国法家规之外。
  不少龙家人把她当作不识疾苦的大小姐。
  “老头子把你保护的太好了。”玄玑冷笑,“或者说,他故意对你网开一面,让你像个正常人一样长大。”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我这里是空的。被一点一点,慢慢挖除干净了。”
  又指着小闲的心口。
  “你那里,却留下了一颗完整的心。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心,而你有?为什么我们姓龙,你却姓顾?”她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因为嫉恨,“因为我们的价值在于没有心,而你的价值在于……你姓顾。”
  小闲怔怔看着玄玑,似乎听到海底传来沉闷的水流声。某个蛰伏年久的怪兽就要醒来,准备把她原本稳妥的天地搅个天翻地覆了。
  惊惧死死咬住她的心,再也不肯松口。
  她想他们说的没错,她又天真,又迟钝,还自以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是龙老头捧在掌心的明珠。
  她猛地坐直,又立即放松,“不会的。当初哥哥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成为平临君。”
  “当初谁又料到天罗会登堂入室,助人争夺天下?老头的风格,向来广撒网,多积粮。你可知每年有多少孤儿被送入天罗山堂?又有多少人得以存活?你以为后山那片小树林为何从不施肥却永远欣欣向荣?优胜劣汰,你应该庆幸,令兄发展的不错,使你有了存活的价值。”
  玄玑悦耳的嗓音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头顶的灯笼照着她的长睫毛,在脸颊投下浓密的阴影。这阴影突然颤动不止,小闲一看,她整个人如筛糠一般,汗珠大颗涌出,从挺俏的鼻尖源源滑落。
  “宛州顾氏的大小姐,将来或许有用。老头显然抱着这样的想法领你回家。当时你已八岁,很少有这么大的孩子进入山堂。你显然……适应不良。这时顾宛琪渐渐上位,风生水起……老头一看押对了宝,立即对你优待有加,不再与寻常杀手一同集训。平临君最疼爱的妹妹……万一将来被追究,龙家好歹将你娇生惯养,不用担太多不是……”玄玑伏在桌上,气喘不休,“再者你重情重义……老头既然有恩与你,形同慈父,就不怕……没有回报……”
  小闲去扶玄玑,脚下却似千钧压入棉堆,举步维艰。
  “不过我想……老头一定很后悔……一件事……”玄玑靠在小闲肩上,破风箱似的直抽气,渐渐眼瞳翻白,嘴唇青紫,气息长进短出。
  “后悔让我吃这个?”
  小闲从屉内抽出一枚锦盒,盒中瓷瓶冰凉,丸药芬芳。这是她从小吃到大的药,专治她自胎中带出的心悸。每隔几个月,不管她在哪儿,都会有影魅信使将新熬的药送达身边。老头说,她这病是坏在根儿上了,无法治愈,只能长期养护……
  她闭了闭眼,拧开瓶盖,倒出几粒乌黑的丸药,撬开玄玑紧咬的牙关塞进去。
  “这是什么?”
  过了会儿,待到玄玑气息平顺,她低声问。
  “荼蘼膏。”玄玑盯着小闲平静的面色,“每一个天罗杀手都需按时服用这种药,否则便会气竭而亡。这是确保永久忠诚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如果说,我们是木偶,这就是提线。”
  “好个荼蘼膏。”小闲轻笑,笑声越来越大,直令玄玑也惊惧起来。“你说得没错,老头一定很后悔给我吃这劳什子膏。一开始只想做个木偶,后来不得不假装这木偶是个真人。可是人的手脚上,怎么会有提线呢?辛苦骗我这么多年,难为他。”
  她擦干笑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何必营造什么莫须有的感情,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拿这荼蘼膏作为威慑,岂不事半功倍。”
  “也许老头认为,只有情义当头,你才会不顾一切。”
  “他高估我了。”小闲冷笑,“提线的木偶,自然比捉摸不透的人心容易掌控得多。”
  11.
  破天荒头一遭,里亚见到顾襄没有立即扑上去胡搅蛮缠。
  荷风翻动她的裙裾,竟也有种凌波仙子的出尘意味。顾襄却记得在她那儿吃的每一次亏,远远坐定,疏离有礼。
  里亚垂着脸思来想去,打了半天腹稿,最终决定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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