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4章


  “你就从了我吧!”她双手合十,“我可恳请顾少放你们一马。”
  顾襄再一次被她的惊世之语骇到。闲园这管事的小姑娘,每次见面都带给他无尽的惊吓。她在云中的河络聚居地长大,风俗有异倒能理解,只是这不伦不类的华族语言……他真怀疑淮安那位顾少是响马出身,才教出了这么一口土匪腔。
  “你收了我的礼物,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
  “顾某并不了解河络风俗,此举实属无意。”
  “在我们部族,收了姑娘的手工艺品,晚上却不上门,是不得了的侮辱!”
  “在下何德何能……”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算学大师。真神在上,我们的结合将是天作之合!”
  “……河络不是不能与外族联姻?”
  “……我是华族。”
  “既然是华族,何必遵循河络风俗……”
  “……总之你收了我的礼物,就是我的人!”
  眼看谈话再次陷入僵局,顾襄苦笑不已,转开话头:
  “姑娘今日前来,听闻有要事相商?”
  里亚正当羞恼,冷哼道:
  “顾少一直有相商的意思,奈何平临君不给面子。我今天是来传个信:澜州西园的账上已经没有现钱了,这面子么,平临君不给也得给。”
  “澜州?”顾襄脸色微变。
  “问你们的彭国大掌柜吧,恐怕现在正赶来请罪呢。”
  顾西园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发生财务危机的一天。
  他一直相信,一个人究竟能走多远,归根结底是由他的眼界和胸襟所决定,西园十多年来的顺风顺水并非偶然。然而少年得志的顺遂让他忽略了一件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运交华盖的时候,即使贵为大胤第一皇商,如果时运不济,也有可能在小河滩上搁浅。
  “大约四个月前,沉寂许久的夏阳港迎来一艘久违的宁州商船,船主搜罗东陆奇珍,满载回航。”
  “说重点。”
  顾西园将账册拍在桌上,终于不能忍受顾襄慢悠悠讲古。
  “其中近二百斤白露,由彭国西园独家提供。”
  “白露?”顾西园拧眉,这名字还是早年与羽族频繁通商时偶然听到过,“程彦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白露?”
  “说是在澜州深山找到了稳定的货源。这艘宁州商船每月往返一次,每次都要带走数量惊人的白露……”
  “我记得那种东西很稀有?”
  “对,其实程彦翻来覆去买的都是同一批货。那些白露根本没有随船离开夏阳,只是在港口兜了一圈,又被连夜运回上游的供货人手中。供货与购货的上下游,实际上是同一家。”
  顾西园面色铁青。他猜得到是谁。
  “四个多月,足够让这宁州商人做成信得过的熟客。出手阔绰爽利,从不赊欠,在夏阳迅速建立了口碑,成为各业大佬的座上宾……半月前,此人再次出现,这一回以羽皇诞辰大宴国宾的名义,预定了千斤白露。”
  “千斤!”顾西园咒骂,“所以给我挖出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供货人百般为难,终于凑足斤两。程彦一时支不出那么多货款,东挪西借,大肆举债,甚至私自动用了本该投向澜州马市的款项,支付了共计五百零二十七万金……然而那位宁州来的大财神,连夜消失不见了。”
  “货呢?”
  “有一半是真货,但必定销不出去。程彦自知犯下大祸……隔夜就自尽了。留书说万死难逃其咎,只望公子念及多年苦劳,老来得子,对孤儿寡母高抬贵手。”
  顾襄说完,静立一旁不再言语。顾西园知他若有任何对策,哪怕再不合宜,这种时刻也会知无不言,如此沉默竟是束手无策了。
  纵然连他也是束手无策的。
  第一皇商这个名号并不好担,他对大胤有求必应,但若反过来,那是九牛也难拔一毛。乱世当头,各国诸侯厉兵秣马屯粮储草,活钱本就稀少,根本举债无门……
  “公子,”顾襄缓缓开口,“若应了那位顾少所求,兴许能缓过这口气,损失掉的是自由和商誉。若不应,便放弃全盘,独守宛州安度此劫,寻机以图东山再起,只当这十年大梦一场。”
  他神色平静,言语间分明却已做出取舍。顾西园思虑良久,道:
  “顾襄,我若应了那位顾少所求,成为天罗爪牙……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顾襄惯来举重若轻,面对如此变故始终声色不动,听到这里却也不免一惊。他定定看着顾西园。自幼相伴左右,亲眼看着他从锐意少年成长为运筹帷幄的操盘人,他自是清楚自家公子的脾性。商海浮沉难免沾染烟尘,但公子内心有些坚如磐石的原则,是从来不曾撼动分毫的。
  “公子所指方向,即使万丈深渊,顾襄亦当欣然前往。”尽管心有存疑,他仍然躬身应道。
  “好!”顾西园言辞铿锵,“那就与我留在天启。既然你连出卖魂灵都不在意,想来也不会畏惧以身涉险!”
  顾襄面有惊色。
  “公子是要求个玉碎?”
  “放弃全盘,如果只能留守一处,那就只能是天启。顾襄,所谓自由、道德、公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未确认它们是否当真存在。但正因如此,才需要一再去确认。”
  12.
  小闲推开门就闻到一股略带清苦的芳香。
  十分幽微,像是有人在角落里悄悄碾碎了一把杏仁。她立刻屏住呼吸退出来,即使如此也感到指尖突袭的酥麻。猛吸了两口夏夜燠热的空气,终于稳住心跳,但身后的腥膻之气已经不可避免地将她包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黑夜里出现一双淡金色的眼睛。
  “小子,当初教你逆刃,可不是为了用来对付我的。”
  腿还有些软,需要倚靠栏杆才能稳立。玄鞘鬼持刀而立,双刃似郁非映照之下的双月,透露出清晰可辨的凶厄。
  “两个人分食荼靡膏,一旦你超量提取,就会被山堂发现。”
  “果然你也知道荼靡膏。”她笑,“舒夜,你一定常常嘲笑我天真痴蠢,自以为是又一无所知。”
  舒夜没有笑。他很少有不笑的时候,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头野物:盘栖荒郊的蟒蛇,静伺丛林的山豹,森严而诡谲。那双金色眸子一动不动盯着你,如果需要捕猎,你就是逃不脱的猎物。不过分索取,不滥杀无辜。捕猎因为有所需要,仅此而已。
  小闲闭上眼。天罗的世界自始自终如此。不是黑就是白。不是生就是死。没有灰白,没有妥协。只是她一个人知道得晚而已。他没有做错,因为无从选择。
  “如果有一天我也叛逃,你会拔刀么。”她闭上眼,听见自己问。
  “为了他么?你最好不要。”舒夜声音刻板,“平临君不仅仅是天罗要的人,更是龙家要的人。”
  “每一任首座都是自幼年便进入本堂,由长老共同培养,以期继位后可以公平决策,为天罗的整体利益进行决断。然而咱们这位老爷子却在龙家长到成年才进入本堂,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孤例。所以这些年的决策,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偏向,龙家也是因此而做大,掌控了至关重要的黄金之渠。”
  舒夜说着一个天罗上下三家均心知肚明的事实。这个事实就像一团乌墨,将小闲渐渐沉淀的心绪又搅了个昏暗。
  “表面看来,阴家和苏家与龙家实力相当。但不论在什么世道,金钱都是最强大的力量。阴苏两家取的不过虚势,龙家得的才是实地。龙老是个眼光长远,做一想三的人,知道一旦换届就会变天,又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老头要通过哥哥,一劳永逸地将黄金之渠据为龙家所有。”
  小闲低声道,终于清楚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处境,或者说终极价值。
  药力已经散尽,她还靠着栏杆,全身力气已被抽丝剥茧地卸除。
  “如果你叛逃,本堂肯定会下格杀令,届时龙家不但不会予以阻挠,甚至还要推波助澜。或者你本身就是一把好刀,龙家将你握在手里,平临君将毫无抵抗之力。”舒夜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只希望,接到格杀令的人不会是我。你知我从不手软。”
  舒夜离去后很久小闲都没有挪动,从喉头到胃底,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粘滞感逐渐膨胀,起先麻木,继而锐痛。她伏在栏杆上大口呕吐,眼泪与酸苦刺鼻的秽物一同冲出,落入盛夏花园疯长的草木之上。
  海棠盈盈满枝,鸢尾含苞欲放。这一年的夏天,却明显与往年不再一样。
  玄玑死得不太难看。
  一贯干脆利落的玄鞘鬼没有用刀,而是委婉地使毒杀人,所以她身上不见任何血污伤痕,月亮照在睡脸上,静静悄悄,还是好端端一个美人。
  但她死了。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也许某个多情的恩客会记起她弹过的琵琶曲,但月栖湖流水落花之地,总有娇美的新花开在新春。天罗自不用提,那里的人们从不奢望相聚,早已习惯别离。
  不会有人再记得有这么一位姑娘。像一切龙家人,她坚忍冷静,心如止水。谁也不知止水之上,曾经泛起多少柔软涟漪。
  “当时天罗初入帝都,我最早发现他有窥探人心的力量。山堂因此特意加强了对我的心志的磨练,以防被他获取天罗的秘密。在他面前,我必须强迫自己忘记真实身份。刚开始十分困难,渐渐甘之如饴。你没有真正当过杀手,无法理解偶尔当一回普通人是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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