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5章


哪怕短暂,哪怕假装,哪怕只是黄粱一梦。你问我为何叛逃,因为我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小闲伸出指尖,触碰她逐渐失温的脸。
  现在是真的永远都不会醒了。
  “山堂觉得寻常方式杀不了他,计划实施离间,策动辰月内乱。我们杀不了,也许雷枯火杀得了。”
  难怪。
  她为原映雪的任务左右为难,老头轻易就允她放手。原来是欲擒故纵,将她算计到另一个计策里。
  13.
  凉风吹散了苦夏,却没有吹去久旱带来的燥意。缺水的树叶早早脱落,放眼城下濯濯一片,风吹烟尘四起,唯有那四季不衰的帝槿花,熊熊燃烧似地怒放。
  放眼远处,往日肥沃的帝都平原变得疮痍遍地。庄稼颗粒无收,倒是四面围合的诸侯军旗密匝匝林立。圣王十四年秋,留在史书中不过“兵燹逢大旱,赤地千里”几个字,留给中州百姓的却是一场颠沛浩劫。
  在这种风声鹤唳、人人逃之而后快的形势之下,里亚终于在家门口见到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感谢真神,你总算晓得怕了!”
  “你先回淮安,带上山药。”
  “那你呢?”
  里亚吃惊不小,这人一惯如孔雀爱惜尾羽般爱惜自己的生命,突然做出舍己为人的举动,着实形迹可疑。
  “干完这一票就走,最迟不过八月十五。”她拍拍里亚猜疑的脸,“顾西园哪那么容易让人逼宫放权,你在后方照应,别给他任何喘息的可能。”
  “怎么做?”
  “恶性竞价,让他没有机会出货。淮安是西园的根基,一损俱损。”
  “你自己一个人小心……”
  “讲笑,本少出来混世道,什么时候小心过。应该叫他们小心才是!”
  小闲豪迈地送亲友宠物上了路,在门口独立许久,终于因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产生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心情。
  这实在有违她的本性。
  前有深渊,后有追兵,她颤巍巍立在峭壁之上,膝盖直打哆嗦。若想活命,就得把哥哥亲手推下去,从此孑然一身,变成舒夜,变成玄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龙家人。
  若是不推……恐怕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玄玑的前车之鉴。
  她怕死。怕极了。她才十九岁,有大把青春年华等着挥霍。还有许多没看过的风景,没喝过的酒,没结交的兄弟。
  而且……她刚喜欢上了一个人。
  小闲蹲在空荡荡的门庭,秋风萧瑟,刮起旱地浮沙,迷了她的眼睛。
  虽然那个人不大可能喜欢她。
  他与星辰一起俯瞰大地,早已失去了凡心。他确实喜欢与她一起混迹在俗世,但那大抵是一种下雨之前看蚂蚁搬家的乐趣。
  你什么时候见过人爱上蚂蚁?
  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一晚……她懊丧地抱着脑袋。隔日相见,小原还是那个阳春白雪的小原,仅对她从夏阳赶回天启表示了些许的不解,神情无比坦然,作风无比坦荡,倒显得她万分忸怩,很是小家子气。
  从那天起她就发现,原来她早就喜欢他。
  小姑娘会喜欢原映雪并不奇怪,玄玑也喜欢,因为他能让玄玑觉得自己不是个冷血杀手。
  而她喜欢他,则是因为他在她打算杀他的那一天,走过来笑着问她树上的风景好不好,然后与她并肩淋了一会儿雨。
  他救她的命,并非因为有所利用。
  小闲闭着眼,等待缓缓溢出的眼泪冲掉浮沙。她做了一个决定。
  不能再与他见面。
  玄玑舍命送出了密信。山堂见原映雪百杀而不能得手,转而施行离间之计,策动辰月内耗,伪造原映雪与天罗暗通款曲的证据——显然,她就是那个款曲。
  圣王十四年的大旱之秋,一贯多吃少想的顾小闲进入了思考的活跃期。
  她夜以继日地探究自我、拷问良心、权衡得失。时而清晰有序,时而模糊混乱,仿佛荒墟二神杀得不可开交,最终只留下一团混沌。此时距西园账目崩盘已过去七八日,估摸着淮安最后的战役亦已决出胜负——她甚至无心关切里亚的进展——终于这一天,她不去就顾西园,顾西园来就她了。
  “龙姑娘。”
  开口就错叫了她的姓。她想说其实我是顾姑娘,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龙姑娘排了一出好戏,怎么自己也不来捧个场,看看在下有多落魄?”
  顾西园理应心怀怨怼,话语里也暗藏了机锋,口吻却波澜不惊。这样的平临君或许世人难得一见,小闲却记得清楚。那时候他们还小,在波涛诡谲的家族争斗中,永远淡定自持,冷玉一样的少年公子。神情越是轻描淡写,手段越是雷霆万钧。那个杀戮决断的顾宛琪,他又回来了。
  “有劳平临君亲自登门。”
  半天方道出这么一句,听来仿佛挑衅。顾西园嘴角微微挑起,道:
  “不敢。承蒙龙老看得起,有何图谋不妨道来,在下洗耳恭听。”
  之前打了那么多次推手,今天终于等到一句洗耳恭听,她赢了。
  但她看着哥哥,他的笑容分外冰冷。窗外秋叶尽落,枯枝凌厉,将一方蓝天割得支离破碎。寻求多年的胜利果实,吃到嘴里却是苦涩的。
  她赢得一点也不开心。
  “很简单,山堂希望平临君能在新时代鼎力相助。改旗易帜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可以握手言欢的机会。”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客气,天罗拿捏着西园的七寸,指东不敢往西。”
  “天罗不会为难平临君,只想打开一个双赢的局面。黄金之渠里流淌着永不枯竭的现金,无论西园造出多大的船,都可以送上蓝海,扬帆远航。”她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双赢?在下驽钝,劳烦龙姑娘解释。除了天罗,还有谁赢?西园所涉生意皆关乎国计民生,国家命脉沦入邪魔歪道,赢的是你们,输得可是苍生百姓。”
  如此严重的指控,令小闲大吃了一惊。天罗当然不是善男信女,但她经商做事都还凭着良心。
  “平临君恐怕有所误会,龙家只想借力上岸而已。过去做过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但闲园从未伤天害理……”
  “恐怕龙姑娘的天理,跟在下理解的不太一样。所谓永不枯竭的黄金之渠,其中多少金钱来自家破人亡和逼良为娼,恐怕不需要在下提醒。”
  “所以才需仰仗平临君!”她恳切道,“闲园在宛州做得都是正当营生,只要有我顾小闲一天在,就绝不会染指一厘黑钱。”
  顾西园转向她,眼中写满荒谬,仿佛她说了件闻所未闻的滑稽事。
  “这些年天罗来来去去,了不得的人物我也见过不少。即使春山君本人,也不敢有姑娘这么大的夸口。”
  “闲园在宛州只是小试牛刀,当真做大了,过去那套偷鸡摸狗的把戏可完全废弃不用。”
  小闲殷切地看着哥哥。顾氏同宗血脉,经商的天分她也不差。就黄金之渠的宛州部分而言,账目财务那些边角旮旯只有她摸的清楚,若他们二人联手……或许能暗地保下西园,在黑钱汹涌的黄金之渠中开拓一条清流……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顾西园声音清冷,“可惜,我那位枉死的彭国大掌柜不太愿意。”
  “……程掌柜死了?” 小闲震惊之极。
  “龙姑娘好演技,好本事,只可惜心术不正。在下一手创办淮安西园,看着它由弱而强,感情如同嫡生,正因如此,才不能轻易落入贼人之手。”
  顾西园立于窗前,背后秋旻澄澈,映着一个清晰剪影,目光中嫌恶分明。小闲在淮安城做惯了恶少,向来行止嚣张,旁人白眼只当家常便饭。可顾西园并非旁人,他一个临风冷眼,竟让她彻骨冰寒,背后抵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一个人可以落魄,但绝不能失魂。龙姑娘久入鲍鱼之肆,恐怕不能懂得誓死守护一样东西的意义。烦请转告龙老,西园的盛名不要也罢,但顾氏的节操,在下还想保全,助纣为虐之事,恕难从命。”
  顾西园冷冷说完,拂袖而去,独留小闲一人慢慢滑坐在地,脸色炭灰一样雪白,风吹过又转为炭火一样烧红。
  程彦竟然死了。
  也不是没杀过人,但她会给自己找好开脱。比如太傅何虹作恶多端鱼肉百姓,他死得其所,她师出有名。可程彦却没有任何罪过,虽说因短视和冒进丢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但若非她挖了个陷阱在先,这个无辜的人又怎会跳进去摔死。
  不期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被狼群养大的弃婴。现在她就像那个弃婴,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狼群的差异,直到扑杀了第一个过路的樵夫,看着爪下的尸体,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其实一直存在。比如天罗近些年流行使用的新型杀人工具“短铁”,是她从前关在藏书阁无事画出来的小玩意。此类的玩意很多,老头经常不动声色从她那儿拿走几张图纸,拍一拍她的脑袋。她受到鼓舞,越画越起劲,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坑害了什么人。
  小闲紧紧抵着墙,身前一个空落落的家,身后一个空落落的世界。这种生死两茫茫的感觉,终于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杀手了。
  她摊开双手,掌纹细密而杂乱。据说这样的人做事喜欢前思后想,往往宅心仁厚。
  她只想讨老头欢心,期待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怎么就变成了邪魔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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