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6章


  她努力这么多年,好容易缩短了跟哥哥之间的距离,怎么突然就被冷冷推开?
  小闲独自坐在空旷的厅堂,双手抱膝,很想大哭一场。
  她等了很久,直到蜷在冰凉的地上睡着,也没有等来一颗眼泪。
  哭泣并不能让死人复生,也不能让破裂的感情重归于好。既然已经不慎失足,只能默默等待坠地的时刻。肝脑涂地死掉也好,身残志坚活着也罢,坠地之前已经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只能满怀绝望地下落,下落,等待时间说出最后的答案。
  耳边风声呼啸,她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很想大声反驳:你错了,我也有誓死守护的勇气,下一次杀机四伏的时候,我还愿意为你挡死!
  但她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以前她会不自觉地逃避一些问题。例如,在善恶是非的大轮盘上,天罗究竟站在哪一路?
  一个人在逃避一样东西的时候,心中往往已经得出了最坏的结论。对于顾小闲来说,这种情形还要更加糟糕一些,因为她不但惯于逃避,而且后知后觉,狗咬了三天才知道疼。
  现在她疼死了。
  就像一个误入地底迷宫的人,朝着远方的光亮昼夜跋涉,走近才发现是凶兽捕食的诱饵……这时候再掉头逃跑已经来不及。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机会再回到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
  她伏在地上沉沉睡去,奇异地没有做任何噩梦。悲伤长出利齿,在心里咬出一个小口子,流淌到四体百骸,但只要睡着了就是安全的。悲伤和别离,那都是醒来以后的事了。
  14.
  每一场人生都有其必须经历的苦痛。它们硕大无朋,非时光不能治愈,如同一开粗砺砂纸在柔软心房来回打磨,直到它跟你妥协,或者你向它认输。
  先流血,而后结茧,最后闪光。
  只要你愿意将任何境遇当作上天的馈赠,它迟早都会闪光。顾小闲一直抱有这样的信念存活于世。但这只能支撑着她不倒下,并不足以止痛。唯一的镇痛剂,是睡眠。
  而在习惯苦痛之前,最难熬的不是失眠,是醒来。
  意识清醒的瞬间,苦痛重新灌满身体。你睁开眼,糟糕的事实还在,泥泞的路还没有走完,天还没有亮。
  额上一丝微凉,顾小闲睁开眼。
  高烧带来无休止的噩梦。
  铅灰色的云层从头顶滚滚流过,无数鬼脸在湍流中载沉载浮,都是因她而死的无辜魂灵。她躲开了劈空的雷电,却躲不开浩荡的炎雨。雨水烫化了皮肉,露出内脏和白骨。她疼。她听见漫天鬼哭。雨水化作万千头颅,骨碌碌滚到脚旁,每一个都长了哥哥的脸。
  她花十年时间做一个噩梦,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候。
  醒来时夜正深,黑暗中凉声四起,似有一把旧胡琴在远处拉着。白衣的男人轻抚她的额头,不知何时到来。缠绵多日的烧热正在退去。
  “小原,我做错很多事。”
  她看着他袖口的纹样,青莲出水。举目无依的时刻,又是他来救她。
  “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事。”
  “害死很多人。”
  “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还害了哥哥……”
  “补救还来得及。”
  “但他已经恨我了。”
  “不会。”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送回淮安?埋在离顾氏陵园近一点的地方。”
  抚在她额上的手顿了顿。
  “你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给我拿支笔。”
  她挣扎着爬起来,擦亮床头的油灯。原映雪隔灯看她,微微攒眉。
  他早已预料过这个情形,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情绪。时光的河流那么长,他见过许多被摧毁的勇气,被背叛的真心,被扭曲的人性,早已不该有任何情绪。但他现在看着她,居然萌生了一丝不平之意。
  这世上布满从腐朽血肉和丑陋人心中开出的恶之花,疯狂纠结,繁茂肆虐,独独让最倔强明亮的一朵枯萎了。
  连日的高烧抽空了气力,顾小闲半伏于案几,尽量稳住手腕写下两封书信。一封发往澜州,令大陆将扣存资金返还西园,而后立即藏匿深山,朱颜海,若感峰,越深越好,十年不出,生死相忘。另一封发往淮安,令里亚即刻启程回云中,回北邙山河络的地盘,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写下这八个字,点上句读,就算完成了遗言。这是她与他们最初的约定。跟着天罗迟早身涉险境,她不能让家人和朋友累受牵连。看见这八个字,就意味着她命将不久,救之无益。这时候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远远躲起来,躲到天罗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是第三封。
  写下抬头称呼,怔看那两个字,迟迟不能动笔。
  她有太多话要说,太多问题要问。当初为什么不要我?现在能不能原谅我?我一直活着,却变成如今模样,能否再叫你一声哥哥?
  万语千言,下笔无言。只化作一粒迟疑的墨珠,凝聚在饱蘸的笔端,扑突一声吃进纸里。她闭了闭眼,揭下那页写了“哥哥”的信笺,重新执笔,一挥而就。
  平临君足下谨启者
  前谋君之物事非得已,损君之部非我所愿。每每思感君之德行,心怀歉疚。幸承君不吝大义明教,弟醍醐灌顶,必幡然改过。今尺寸未动,悉数奉还,万望君心怀广大,不计前嫌,恕弟前事之过。
  另,君知天罗之恶,君若不从,必有后患,今冒昧致书以警。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顾小闲手肃
  笔下稍一停滞,终于落下名款。
  前尘往事了若浮云,当初父亲为兄妹二人起名,宛琪,宛瑶,显是期冀他们德行清坚、胸怀明玉。而她决然抛弃了自己的贵族姓名,在云端做了十年闲散看客,怎知一朝梦醒,灰扑扑落在尘土里。
  “落在尘土里,也能努力开出花来,这就是人心的奇异之处。”
  原映雪一直隔灯与她相望,浅墨瞳仁中大雪倾盆,说不出的伤凉,却让小闲露出微微笑意。
  他总会在最后一刻赶来救她,姿态简明而笃定。他曾说她有一颗无比珍贵的人心。这时她多想问一句,他守护的究竟是她,还是所谓人心。
  “小原,今后的事,我自己来解决吧。辰月已经接到密报,称原教长暗通天罗,我背的罪名已经够多,实在不想再加一个。”
  然而在这诀别的夜晚,她只能说出诀别的话。
  “如果能侥幸活下来……活过你我的劫难,天启的劫难……”她像平常一样笑着,“我会去碧遥湖找你。赌约还在,不见不散。”
  15.
  似乎在落雨。
  无边无际的箭雨,从久旱的晴空飘摇直下,叮叮当当落在瓦当、檐牙、街道的青石板上。
  用她设计的云天弩来对付她,实在没有创意。
  小闲擦掉额角瘀血,猫进山墙的阴影。除开自己不小心跌的一跤,她至今毫发无伤,超常发挥了一个半途而废的杀手的专业素质。
  距离本堂发布格杀令已经过去三天。一直没离开天启,并非因为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想离哥哥稍近一些。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全身而退,从此销声匿迹,无处可循。
  但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她定心。
  老头显然早已把她摸透,所有的捕猎都围绕平临君展开。针对顾西园的潦草刺杀永远只是序曲,后面跟着魇、银月团和新绘影组的天罗地网,为她一人而来。
  她是山堂绝不能姑息的叛徒。从此天涯海角,格杀勿论。
  明明境况糟糕透顶,但她猫行在街市的暗影,脚步欢快如歌。这是三天来第五次收网,屡屡失手,终于有蠢货恼羞成怒,动用了大规模杀伤兵器。如此一来,不仅哥哥会打起十二分警惕,更会引来八方的压力迫使老头住手。千钧一发的关头危害天启大财神,百里小子怎可能坐视不理?
  有钱就是爷,这是他们生意人的硬道理。
  城北。安顺坊。
  狡兔三窟是每个杀手必备的习惯,这所不起眼民宅早在来天启之前便假他人之名购置。夕照下,靠近外城墙的侧门开启,闪出一名黑袍轻甲的羽林军。普通传令兵打扮。走在围城半月的天启帝都,丝毫不显奇怪。
  半月前,驻守殇阳关的羽林天军右将军谢伯恩被副将所杀,继而军中哗变,云中叶氏夺权,开城献关,唐国大军浩浩荡荡通过帝都南方的门户殇阳关。二日后,楚卫勤王军与魏长亭合流,进入王域。又二日,淳与晋北勤王军自铭泺山拔营,沿锁河山麓逼近天启。
  十二万诸侯联军四面合围,羽林天军不得不收缩防线,倚天启与之对峙。
  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刻。
  然而并非人人都有死战的决心。
  帝都的老人们说,这情形像极了当年诸侯联军与逊王铁骑的背水一战。只不过,此次是诸侯军队压迫天启,背对天启防守的换成了古伦俄的羽林天军,所以兵临城下,烽火不起。羽林天军多为诸侯世家子弟,极不情愿同室操戈。即使天启城的平民百姓,也没有当初面对异族进犯时的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厌倦了辰月带来的争斗,若非缇卫的威压犹在,也许殇阳关哗变早已在帝都再次上演。
  此种情势之下,城内的人只担心一件事:天启粮仓究竟能不能支持到大局抵定的一天。所以谷玄门的守卫只懒懒看了顾小闲一眼,根本没查腰牌便开启侧门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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