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7章


  他们的眼睛永远只盯紧进城的人,即使不是奸细,混进一张吃闲饭的嘴也不能容忍。
  出了谷玄门,沿官道往北,便进入天启城郊最荒僻的所在。
  谷玄门俗称丧门,正门抬出皇亲国戚,侧门抬出平民百姓,是殡葬亡者的通道,平日人们就避讳行走,如今围城之困,更是行人稀少,薄暮中只见荒草连天,坟冢连绵,风过枝头如诉如泣,仿佛贲人唱起远古的丧歌。
  严霜九月里,送我出谷玄。
  此时可不正是九月。她独行在枯木林中,愈觉自己是条孤魂野鬼。前世已尽,来世未知,躯壳中荡然无一物,萧索至极。
  秋风吹着嘴唇皲裂,突然令她涌起一个荒谬的打算:如果一直往北去往海边,也许可以渡海到羽人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厌火城的无根民,每天只需关心出海捕捞的收获,看天看海,吹风发呆,与东陆的新时代和旧过往再无干系。
  天罗著名旱鸭子顾小闲要去海边做个渔民。
  这个念头让她忍俊不禁。其实仔细一想,也没那么好笑。海洋胸怀广阔,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当真在海上翻了船,谁也不可能游回岸边。
  可惜……她去不了厌火城。厌火城没有荼蘼膏。
  夕阳一点点凝固在地平线。她停止胡思乱想,加快步速赶路。
  天黑之前得混过羽林天军的营地,然后伪装成平原流民混过诸侯联军的营地。最终目的地是当阳谷,显然步行不现实,还得想法子偷一匹马……
  正盘算,耳边突然掠过诡异风声。
  下颚一星冰凉,继而滚烫如火,这感觉……
  她身子一晃,倒在路旁的老槐树上。
  “你的刀那么快,何必多此一举。”她闭着眼,竭力遏制眩晕。
  树顶,黑色身影似蜘蛛攀丝直直垂落,双刃飞扬,翻身坠地。
  她不是最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有野生动物般的灵敏直觉。如果说天罗有人能够无声无息跟随她,直到时机适宜才给予致命一击,除了舒夜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但他明明可以一击毙命——用那双辰月教长范雨时都躲不过的夺命刀刃——却选择使用暂时麻痹行动力的“杯影”。
  她抱着一丝希望睁开眼。
  “老爷子让我问你一句,”舒夜木然开口,金色双眸盯着多年的好友,不含丝毫感情。“那笔钱,究竟走得水路还是陆路。不过既然你出现在这里,答案不言而喻。”
  “哦……”她释然一笑,“既然知道了答案……还等什么?”
  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扑通跪倒在地。
  “别会错意……不是……求饶……”
  “求饶也无济于事,你知我从不手软。但我很好奇,”他搔搔头,“你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若不出城,谁也抓不住你。你若不叛逆,永远是龙家的明珠。”
  “我……姓顾……”
  “我姓过龙,姓过苏,现在姓舒。” 舒夜皱眉。
  “所以……你不懂……”
  小闲很想伸手拍拍他的脸,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但她已经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整整三个月滴雨未降,风那么干,草那么枯,疾风擦过荒草,仿佛能擦出一把野火。杯影的蛇毒在她眼前幻化出光怪陆离的鲜艳色块,其中浮现舒夜凝视她的淡金双眼。既不喜悦,也不哀伤。既不迷惘,也不了然。
  “不懂……才好,动手吧……”
  她微笑。等待最终的黑暗扑灭一切光色。终结者是舒夜。她没有太多怨怼,反而有些高兴——替他高兴。他们是天罗。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有那么多反义词。情感。家庭。责任。怜悯。他统统都不懂才好,才不会像她一样纠结困顿。
  这些网在天罗蛛丝里的傀儡,幸运的真不懂,聪明的装不懂。如她般倒霉、愚笨、且一意孤行的,只好送命。
  顾小闲努力撑开眼缝。一长一短十字刀锋挥破暮光,掠风而至。
  铛一声轻响。
  羽箭自半里开外射来,穿过连营的羽林军帐,飞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奇迹般地,它竟弹开了玄鞘鬼犀利的刀锋。短刃挥空,长刃斜斜划过顾小闲腰腹,留下一道寸许深的狰狞伤口。却不致命。
  又一支箭,擦着舒夜脖颈飞过。这一回劲道明显增强,随之而来的还有奔涌的蹄响与滚沸的杀声,渐行渐近。
  小闲撑开沉重的眼皮,杯影之毒开始退散,眼前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半里外的羽林军营一锅乱粥,似乎遭遇奇袭。再看那奇军,竟是单枪匹马的一骑,黑铠黑骊,冲破连营之后也不恋战,径直往他们所在的乱坟场奔来,身后紧急聚起大群应战的羽林天军,似一把折扇缓缓张开。
  黑骑势若追风,瞬息掠至小闲身前,微一拨马头,手中长戟顺势搠出,逼得舒夜连连后撤。近身杀器与沙场重兵全然不同路数,纵使玄鞘鬼神出鬼没的长短刃,面对四十斤重的丈六长戟也毫无用武之地。舒夜这一退却,黑袍小将立即欺身掳人上马,绝尘而去。
  顾小闲紧紧扣住马辔上的环结,随那黑袍小将一同冲进羽林军的重围。她不认得淳国风虎军的鱼鳞铁甲,也不认得敖氏长公子遗留下的惊云画戟,却认出盔下那双秀气清湛的眼睛。
  “七公子,好久不见。”
  至秋,诸侯联军围迫帝都,对峙半月,每浅尝辄止。忽一日联军北犯,一淳将匹马闯破羽林连营,至京郊掳一人返,复闯连营归去。箭术精湛,戟法如神,气势所及莫不敢挡,竟令全身而退。
  《流景堂笔记·圣王十四年秋》
  舒夜掩在树后,听远方喧沸渐渐止歇,收刀回鞘。
  “你都看到了。”
  他转过身,背对漫天舒卷的云霞。
  一直如影随形的守望者终于现身。本堂的规矩。魇组办事,守望者不可或缺。
  “看到了。”
  “烦请复命本堂,清洗失败。”舒夜道。
  龙颖缓步走近,从一旁树上拔出羽箭端详,不置可否。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救兵?”半晌,龙颖道。
  “我不知道。”
  “你没有下死手。”龙颖盯着他的眼睛,“否则单刃足以毙命。”
  舒夜坦然与之对视。他确实不知会有救兵天降,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一念之差留了余地。其实那么轻轻一挡,只能令她不会立死,生还希望不过十之一二,更多可能是因失血过多而曝尸荒野。
  在杯影作用之下,伤重濒死形同死亡。普通守望者根本看不出区别,更不会发现他手底的伎俩。
  谁知这次来的是龙颖。
  “你用双刃,使互斥之力,短刃将长刃格开了半寸。”他说。
  舒夜耸了耸肩。亏得那个天降的神兵,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使龙颖完全猜中,也无凭空口将他定罪。
  “短刃的用法,是她教你的吧。”
  龙颖看着小闲离去的方向。天光渐消,晚霞却沉淀得愈加浓艳,将黛色苍穹照亮了活泼泼的一角。黑夜即将来临,这种不合时宜的兴高采烈,和她倒是相像。
  他从来看不懂春花秋月,朝露晚霞。也看不懂她。
  来得出乎意料,走得理所当然。
  现在人被救走了,已经无法取证。他若如实汇报了舒夜做的手脚,还得做成千个审查,打上万篇报告。
  龙颖皱了下眉。下一瞬间出现在舒夜身旁。
  谁也看不清飞电白貂的速度,舒夜也一样。
  他只听见锐器穿破皮肉、刺透肋骨的声音。来自他的身体里。
  “这样看起来逼真多了。”
  龙颖弹了弹露出半截的箭羽,扛起“遭遇强敌不慎受伤”的伙伴,缓步走进夕晖。
  16.
  顾小闲在一个秋风送爽的早晨醒来,感觉到饥饿和疼痛。这说明她还活着。
  营帐外隐约传来操令兵阵之声,铿锵的淳地口音。
  人生际遇永远难以预料,前一日她还身陷绝境,众叛亲离,后一日就藏进联军营帐,安全无虞。
  但敖谨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她在天罗时两人的交集。一切后果皆有前因,没有人能逃脱环环相扣的宿命。
  小闲仰面躺着,仿佛漂浮于苍茫弱水。短短半月时光,她失去了一切。听过最亲爱的人加诸的冰冷言辞,见过最信任的人举起的绝命刀刃。
  那道狰狞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妥当。她身心俱疲,必然不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而是因为消耗了太多不分青红皂白的善意和真心。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帐壁上悬挂着一柄断戟,戟头的月牙刃对她露出残缺锈蚀的微笑。
  门上的铁马发出细声。
  进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生着憨厚的狮鼻龅唇,只是目光偶尔闪烁,泄漏了他的玲珑心窍。
  小闲不太喜欢他的眼神。
  如此殷勤探看。仿佛在说,这是公子舍命救回来的女人,一块加官进爵的踏脚石,须得尽心伺候。
  若在从前,她绝无如此敏锐。可见挫折确实能够砥砺性情。
  热粥饭温暖了脾胃,也使生机慢慢回到身体。人类如此软弱,不得不屈服于一切生存本能。却又如此坚韧,只需一碗热粥就能获得安慰。她感觉到暂时的安宁和满足,靠在枕上听那青年喋喋不休。
  他的话无甚趣味,但她全神贯注倾听。
  现在她心里圈满了禁地,每一处都不堪触碰,只能听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敖谨一直没有出现。张姓的青年为她送来一日三餐,陪她聊天解闷。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