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8章


她知道他来自中州洛兰,地名很美,地方很穷。一夜风沙能将村庄湮没大半,早上起来推不开门,只能从窗户爬出去,用簸箕把房子重新刨出来。据说历史上那支骁勇善战的大晁铁骑,就被这无情风沙吞没在戈壁腹地。所以那儿的房子都是高窗,光线从屋檐底下幽幽照入,屋内昏若牢狱。她知道他从文习武,却一直抱负难伸,家里养了个凶婆娘,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直到命运让他遇见南下的勤王军。她知道他无比崇拜那位传奇的少年将领,蛰伏多年越狱逃生,寄人篱下忍辱负重,终于重新寻回旧部,手握兄长遗留的惊云戟,再次站到夙敌的面前。旧时代留在他脸上的耻辱印痕,如今已成为新时代的光荣勋绩。
  驱辰月,清天启,拥立明君。张三热切地诉说理想,相信自己的声音汇聚在时代大潮中,必定能振聋发聩。
  多数时间小闲沉默倾听,甚少回应。她感受到这份狂热,却难以受到感染,甚至难以理解。这个来自遥远戈壁的青年,他从未见过一个辰月,如何产生这么深切的仇恨?从未受过白渝行一日恩泽,如何知道他必然是个明君?
  但她不会将这些不识时务的话问出口。
  因为她就身处这样的狂潮之中,每个人都同仇敌忾,意气高昂,相信自己正奔往最美好的前方。他们忘了太阳底下永无新事,即使在新王朝,也有白天和黑夜,美好和丑恶。
  她突然开始理解原映雪。
  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也没有旗帜永传的王朝。人心的美好和丑陋永远存在。不会因哀怜而生,亦不会因强权而灭。寒来暑往,生生不息。最好的时代里,丑恶掩藏于百花之下,暗自腐朽。最坏的时代里,美好独立于湍流之中,百折不挠。
  太医校尉用了最好的药,不出二日便能下地走动,但她很少出去转悠,因为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些揶揄好奇或莫名敌意的目光。
  所幸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人们认为她是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那些莫名的敌意,只因这个红颜祸水曾让主将大人身涉险境。
  七公子再没有出现。她占着他的军帐,享用干净的床铺和丰盛的三餐,与他当初在她家睡柴房当马夫的待遇差别有如天壤。以前她常跟里亚念叨,说自己的终极人生目标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如今愿望达成,却没有丝毫快乐。
  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痛定之后还有思痛,她需要时间来重新学习快乐,每一天都过得漫长艰难。
  对于白渝行和诸侯联军而言,这段日子却过的飞快。
  秋意渐深,天时越来越短,人们积聚的狂热也临近喷薄的边缘。月底攻城的风声自唐营传出,很快言之凿凿。久按不发的军士难以压抑沸腾的斗志,请战之声渐高。圈养多日的战马焦躁难安,渴望沙场奔腾。这种情势之下,一向严明冷肃的淳军也开始暗流涌动,这是开创时代的战役,每个人都梦想冲锋高地,建立功勋。
  终于九月十八日凌晨,敖谨自唐营的联军主帐归来,连夜召集淳军各路将领备战。
  破晓时分,小闲被帐外悉索的脚步声惊醒。无人喧哗,一切都在黑暗中有序进行。但她听得出来,至少三千人拔营出发,猜测是那批精锐的风□兵。
  要开战了。
  黑夜里震荡着细微的金戈之声,撞得心慌意乱。
  哥哥和小原还在城里。
  她在黎明前最深重的夜色中忐忑。不知过了多久,辰光突然出现,透过毡门的窄缝挤进来,薄如刀刃,刺伤了她的眼睛。
  铁马一响,张三大声咋呼着端来热水和早饭。她知道敖谨回来了,骑兵开拔了,诸侯联军决议强攻天启。
  铁马又响,张三大声咋呼着端来午饭,宣布他编入先遣队,自豪与她挥别。
  铁马再响,她从梦中惊起,未看清来者谁人,先怔怔落下泪来。
  梦中大火焚城,城内无人获生。
  “火攻……”
  她低声自语,将敖谨惊了一跳。
  “你如何得知?”联军的秘密决议,只各军主将与执行者知晓。
  因为这久旱干燥的天气。因为这不破不立的颠覆决心。小闲睁着眼,梦中情形历历在目。然后她终于看见来人。甲胄未解的少年将军,面上黥痕犹在,眼神莫名柔软。
  “投火点集中于太清宫与天墟,其余只是零星造势。”他轻声安抚,“平临君府邸有上千私兵,亦是联军盟友,无须担心安危。”
  小闲点头,无心追究他为何知道她的身世。
  “澜洲那批金铢,自水路舶入天启,如今已在信诺园中。唐国公震怒,针对顾西园的刺杀全部撤除。”他又说。
  她安了心,一时说不出话,只顾点头。此前冒险出城即为声东击西,令老头误以为那笔钱从当阳谷进天启。其时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却碰巧走到淳军驻地附近……
  “当初我救七公子,只当做笔交易,同来天启也是抱着玩心。公子身负重望,舍身救我将死之人,殊为不智……”
  她即使不死在舒夜刀下,迟早也会因为停服荼蘼膏而心肺衰竭。
  “有人教给我解毒之法。”
  敖谨说着话,神情竟有些落寞。小闲终于想起来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谷玄门外,怎么知道她的身家往事,又从哪里得到的解毒之法。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说出心中默念很多遍的话。
  “等我回来。”
  铁马轻响。寡言少年留下四个字,消失在门外。
  17.
  风长长刮着,云却淤积不散。
  这些夜晚悄寂无光,人们忙于猜测黑暗中酝酿的危机。无人喧哗。无人欢笑。无人饮泣。
  原映雪独行于朱雀大道。周围是盲者的深黑,亡者的死寂。夜色侵蚀了他的白衣,如同浮冰漂流在黑水。
  距离天明还有很久。
  天墟依旧伫立,门前则空无一人。曾经这里站着成排的年青教徒,黑袍上绣着星辰与月,眼睛高望遥远苍穹。有的人求脱俗。有的人求长生。千百年来辰月从未与尘世如此接近,现在浮云散去,重新显现孤寂本相,终于流露出使命终结的气息。
  天墟兀自高耸,古伦俄一人独坐。
  原映雪拾级而上,走到天墟高塔之顶。老师的面貌多年不变,清癯肃穆的年长羽人,黑布蒙住了盲眼,却有看穿世事的通透神情。
  最接近神的凡人。
  最接近死亡的凡人。
  云层低垂,星月隐去踪迹。今夜不再需要神启,命定的终局即将降临。
  “你还是来了。”古伦俄说。
  声音一如既往,既不高兴,也不失望。
  原映雪躬身行礼,然后在老师脚边的石阶坐下。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希望从你身上看见……堕落,嗯,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最后会堕落的人。因为你太孤独。”
  “学生惭愧。”
  “想不到你挺了过来。我觉得有点高兴,不过也挺无聊的。”
  “其实,是堕落了。”
  原映雪微笑着说出那个词。神之堕落。却是人之欢喜。他若不堕落,就不会放任自己沉沦心魔,也不会用力将她推开。
  “不错。”古伦俄点头,不知是指他说得不错,还是做得不错。“那么,为何来到这里?”
  “您曾经预言我的结局。”
  “唔,不仅是你。”
  “我试着把她从结局里推出去。”
  “你变得像个人了。”
  原映雪遥望天空。现在他吹着高处的寒风,离神那么近,胸口中却跳动着一颗人心。
  “让我陪着老师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我不需要陪伴。”
  古伦俄笑容平静。
  “映雪。神决定我们会遇见什么人,有怎样的羁绊。你可以试着将之推开,但不一定能够使之离开。”
  他突然抬起枯瘦的手指。
  天墟的虚幻迷宫里,奔跑着一个微不可辨的身影。
  顾小闲随淳军转移至天启近郊,不出一个对时便重新潜回城内。
  这次她还是走的水路。
  提到水路,人们会首先想到经印池门入庆丰潭的河运,往往忽略城东裂章门的地下涵洞。毕竟除了水老鼠,没有人愿意从城墙下钻洞出入,何况水下还设置了巨锁栅栏。幸好,不论老鼠还是锁头都不会给小闲造成太大困扰,那串可能暴露行踪的湿脚印也迅速蒸发在干燥的夜风中。
  正如敖谨所言,信诺园数千私兵严正以待,即便是她也很难突围而入。
  小闲远远看了一眼风雨楼的明灯,转身奔向天墟。
  神之领地居然无人看守,由她径直闯入,脚步声急急回荡在千重长廊。
  然则,总也跑不到尽头。
  无边无尽的回廊。相差无几的石台。层出不穷的阶梯。高塔始终在不远处,却永远无法接近。
  关于天墟的迷宫传说一直都存在。它占地不过一坊,沿围墙很快能走上一圈,但若有人擅自闯入,整宿也不可能跑到天墟的中央。据说那座高塔耸立在神的领地,凡人不可涉足。
  扯下发绳绑在身侧的石阑,继续往前奔跑。三百六十级台阶之后,丝绳再次出现在前方。
  幻术。
  小闲瘫坐在平台。腹部的伤口因剧烈跑动而撕裂,汗水淹过辣辣生痛。
  几乎忘了。她企图保护的这个男人,其实比她强大许多。
  但她心慌,不是没有缘由。
  他把她安排的那么平安妥当,就像她之前安排里亚和大陆,是否也因为抱了赴死的决心?
  怒气横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