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10章


  陆尘认真问我,可还愿意继续练剑。
  我想了想,没想出别的主意来,便也认真说好。
  师兄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开始交头接耳,最终六师兄感慨:“女大十八变,小九你终究是个姑娘家,以后还要变哩。”
  只有柳迟拄着一柄长剑,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害我又是一通脸红。
  师兄们一高兴便商议着要庆生,带我去了他们的地盘,叫作黑风寨。
  黑风寨听着很像山贼窝,其实也就是一座小破庙,平日大家凑在一起操练操练拳脚,或者背着陆尘捣捣小乱打打小劫,就建在小么山上。
  杭州城里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小么山,因为这山名,是他们自己起的。可人们一定知道南屏山,大名鼎鼎的南屏山,山峰耸秀怪石玲珑棱壁横坡宛若屏障,这是文绉绉的四师兄说的,总之,美得要死,况且再往北走,便是更美更有名的西湖。
  师兄们当然想把老窝搬到南屏山上去,可是太平年间,山贼这行不好混呀,何况是一群劫着玩的,最中意的地盘,被和尚和文人哼哼唧唧着瓜分了,净慈寺禅师塔石佛洞藕花居,还有一堆龙飞凤舞的题字,真是,浪费啊。
  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南屏山后荒草丛生的小么山,破一点,不起眼,倒也便当。
  大师兄黑红着面孔,很违心地安慰大家:“弟兄们,风水宝地啊。”
  我们也违心地点点头:“宝地,宝地。”
  没有宝的地。
  不过,也挺好。
  毕竟这意味着师兄们终于默许,我可以同他们真正混到一起,包括柳迟,既比我大,便喊他九哥。
  虽然他们嘴上还是嫌我,说寨里的小九没啥天分,六年来的功夫简直白学,处处倒陆尘的牌子,打劫偷东西,哪样都不让我跟着,但还是次次都骂骂咧咧地带我来小么山。
  我会干很多活,比方洗衣,帮大师兄捶背;我也会做饭,当然也只是饭,拿盐巴搅一搅,便这样吃,吃完了喝一缸水睡觉。
  那种饭我在他们面前有幸做过一回,因赶上紫枝中午不在,我便自告奋勇了,结果大师兄嚼了半口就吐出来:“你打哪学的?”
  这还用学?我起码十岁之前就会了,但那时多是米盐不继,逮到什么啃什么。
  四师兄叹气:“脑满肠肥,长吞大嚼。”
  一向好脾气的六师兄闻言,也望而却步:“可惜了一整锅米,弟妹啊,师父知道可要骂的。”
  大师兄漱口回来打圆场:“行了咱们去奎元馆吧,我请客……九弟别吃了……你你你还咽得下去?!”
  果然只有柳迟端了碗筷,若有所思地一口接着一口,细嚼慢咽,吃完了才抬起头冲我嫣然一笑:“这样挺好,真的。”
  我当场唏嘘不已:“九哥,还是你敢说实话!”自己也盛了一碗来吃,却觉得嘴里分明是米一块盐一块的,万比不上当初的滋味好。
  当晚紫枝回来,照例做了一桌好菜,可惜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怎么动筷。
  八个师兄连连打嗝,因为奎元馆一顿片儿川吃得实在太撑;我也跟着打嗝,老觉得喉咙里涩涩的,像是卡着块盐巴。
  而柳迟根本没来,听说他比较惨,中午吃完以后直接躺下了。
  我听了大惊,拉着要问个究竟。
  七师兄便没好气:“九弟上次中的那一掌,五脏六腑皆伤得不轻,起先连粥也喝不下去的,你拿那种东西折腾他!”
  “算了算了,谁也没逼他嘛,”大师兄说,“再说师父看过都说没事,弟妹你别担心。”
  六师兄撇撇嘴:“麻利的,把这药端过去。”
  说到底我不是存心害他,却很有些过意不去,颤巍巍就着托盘去给柳迟送药,一路走一路吹气,一面吹一面想,到时该说怎样怎样的话,如何如何呈到他面前,哦不对,倘若他实在蔫得厉害,我还得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喝。
  这么想着,正走到他房门口,因手里捧着东西没法动,我便一抬腿,掂量着力道蹬开门,踅转进去:“九哥我进来啦。”
  片刻,哗啦一下摔了药碗,夺门而出。
  沿着廊子狂奔一阵停下来,方才情形依旧历历在目。
  床上被褥摊开,柳迟好端端地坐着,也没有我想的那样,病成一滩烂泥。
  只不过面色潮红,只不过衣衫褪尽,因为沐意在替他灸疗。
  太阳业已西沉,我的心却一直悬着下不来。双手连带袖口都黏糊糊的,是跑出来时慌张,不小心被汤药泼到,却没看清他那一双眸子,究竟是睁是闭。
  洞庭
  十一、
  这一年过得十分懵懂,尤其是我对柳迟的情愫,不知从何而起。
  陆宅上下人尽皆知,但我从未当面说过什么,大家笑着笑着,便也淡了。
  人说女子怀春,我这番惴惴的思怀因着胆小,从春到夏复到秋冬,转眼又长一岁,没怀出个所以然,只是日久弥深,常在心头摇曳,掉他不下,也闪他不下。
  颜朱回来已是年后,不知这趟回去何以这么久,赶着晨练时分,风尘仆仆地进门,来得我措手不及。
  “陆青山!”
  叫的不是师姐,不是小师兄,也不是淡豆鼓,我愣没反应过来,尚架着一个大马步在练雨打残花,左一下右一下劈得正欢畅,被颜朱猛冲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结结实实地抱了个趔趄,手中一柄剑就歪歪斜斜飞出去了。
  陆尘伸手接住,不紧不慢训了一句:“剑在手中,握不牢稳是大忌,力道使在腕上,也要懂变化转移。”
  颜朱笑:“这不,被我撞的。”
  小半年工夫,这家伙个头见长,力气也见长,我被他抱得气都喘不利落:“掐死我了……”
  颜朱松了手,低头一个俯视的姿态冲我,却仍是笑嘻嘻的:“陆青山你还好么?”
  我奇怪他问这么没大没小没头没脑的一句,冷不防被他抬手碰到脸:“哎呀,一脸的灰。”
  瞥见他身后的柳迟面无表情,别过脸去继续练剑,正迎上二师兄照面一砍,却只抬了空空的右手勉强去挡,割下一片袖子。
  六师兄见状,阴阳怪气地喊开了:“小九弟妹……”后半截话生生吞回去,自己摆好功架,继续装模作样地练剑。
  陆尘将剑扔还给我:“谁乐意一会儿去做做金鸡独立的,再耗着无妨。”
  只好捱到晚上再叙旧。
  颜朱算有良心,还给我带了一包盐炒栗子:“我家里做的,别处你绝吃不着。”
  我不会剥,带着壳胡乱嚼了一个,咸津津的,滋味也不错。颜朱便教我,要在中央磕条缝,这样两边一夹,整个仁都出来了。
  他苦笑:“上回就给你带去,可惜你睡得跟猪一样,后来被宋家那几个一折腾,通通泡了水。嗯,你多吃点。”
  我吃得足够多,两个手都剥得灰扑扑的,颜朱便出去盛水。
  我摊着双手等,见他床上叠着衣服还未收拾,角落里亮晶晶的一枚,不知是什么,挪过去看,却被进来的颜朱抢先一步夺过去。
  我随便提了一句:“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颜朱竟红了脸:“没什么。”
  待我洗完手,他又犹犹豫豫地摊开给我看,掌心躺着小小的一枚珠花,蝴蝶花的样式,嵌着一粒翡翠,做得很别致。
  我很诧异:“给我的?”
  他怔了一下,点点头:“送给你吧。”
  一恍神的功夫,颜朱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拿了珠花就别到我发髻上:“这样挺好看的。”退后两步,“哎陆青山,你还是这样,穿裙子好看。”
  我觉得颜朱变了一些,可除了样貌以外,又说不上是哪儿。想来想去,终归是他窜高太多,不但杆子似的看着晃眼,以后打起架来我也吃亏。
  这天晚上我帮他收拾屋子,东西不多,灰尘倒积了厚厚一层。
  我怨颜朱一去小半年,又走得悄没声息,不够意思,他也只是笑着含糊过去,话头扯开,又说自己半途遇到一伙人,怎样怎样恃强凌弱,他又怎样怎样打抱不平英雄救美,云云。两人便同往常一样,边干活边打嘴仗,叽叽喳喳,不亦乐乎。
  我很豪爽地说:“咱俩转转运!” 拿出净慈寺买的一罐香灰,按小姑娘说的法子拿水冲了,一人一碗。
  颜朱将信将疑地端过去,最后还是跟我一样,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了,不在话下。
  正月里热过几天,又回冷了一阵,待到二月的南风过去,才算真正暖和起来了。
  三月三,荠菜开花接牡丹;四月四,雨打蔷薇刺佬刺。杭州城的春天细雨绵绵,向来很美,连小么山上都开出了一片灼灼的杜鹃。可这一年,大家却渐渐玩得少了。
  师兄们大了,要忙各自的前程。他们陆续收到莫愁谷的请帖,却都不肯回去,宁愿另寻出路。
  大师兄被举荐去了将军府,四师兄便也想跟去京城碰碰运气;二师兄要回绸缎庄帮他爹做生意;三师兄祖上马帮出身,如今哥哥在蜀地的茶马司混得很不错,便打算朝西走;五师兄和六师兄要结伴去云游天下,访一把好剑;七师兄则是家里替他觅了一门好亲事,七月初二得回去镇江做新郎官。
  八师兄最小,还没有着落,又不甘心这么回家去:“师父,我还想留着练剑,行么?”
  陆尘瞥他一眼:“为师赶你走了么?”
  按颜朱的话说,时光快如小马车,我们俩虽未到那个份儿上,也该早作打算。
  大师兄感慨良多:“往后再聚到一起,也不知何年何月,看看七弟还跟小孩儿似的,竟然都要为人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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