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16章


  一封是打苏州寄来的。原来最小的八师兄近日擢升到那里做州牧,想着大伙儿两年不见,正有个聚首的意思,这会儿又适逢三年一度的会剑,便由他做东,七月初七,在自己府邸置办酒席。
  “落月屋梁,待金阊一叙。敢屈玉趾,望风雨不改。”
  另一封更隆重些,是个大红全帖,我便猜是南京来的,果然陆尘只略略扫一眼收了,并说不去苏州了。
  我啊了一声,心想这下得自己上路了。
  不想颜朱霍地站起来,很认真地道:“我也去。”又冲我嘿嘿笑了,“正好你不认路嘛。”
  其时已是七月初,当下两人便收拾行装搭船出发了,赶上沿途大多是顺风,一路畅行无阻,上到阊门,然后颜朱领着,很快找着八师兄的府邸。
  师兄们都到得早,厅堂里已经言笑晏晏地聊上了,大都还是老样子,六师兄黑了一些,八师兄胖了一些,大师兄则面上添一撮胡子,见我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个狠抱,朗朗地喊一声:“小九!”
  我脚底悬空了一阵,再踏着地面已有些气虚:“大师兄,好!”
  其余几个也纷纷走过来招呼,对颜朱客客气气唤一声师弟。
  这顿饭吃得还挺和睦。酒过三巡,大师兄又发感慨:“那时大家年纪小,肚量便也小得针尖一样,屁大点事,总爱揪着不肯放,小师弟多担待了,我再敬你一杯。”
  席上喝的也是花雕,八师兄道:“特特着人去绍兴置办的,尽管喝!可惜今年姑苏台是上不去了。”语毕又让下人满桌斟了一遍。
  七师兄骨都着嘴念:“你们如今酒量都大了,尤其八弟,可别光欺负我。”
  “八弟端的是官场里打拼过的,办事也矫情起来,”六师兄翘着二郎腿,“大伙儿聚一起不容易,弟兄们随意,意思到了就好,弟妹还……”被大师兄猛一掌拍在脑门:“小九也少喝点,吃了饭带你出去逛逛。”
  六师兄立马正襟危坐:“对对对,今儿是乞巧节,外头定是热闹的,一会儿拿八弟府上的行灯,六哥给你一路敲锣打鼓提出去,哈哈,多威风,哈哈。”
  所有人笑逐颜开地开始回忆往昔,同从前一样称兄道弟,笑骂不断,只是绝口不提黑风寨小么山,也都亲亲热热喊我小九,全当某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最后行灯的事还是作罢,毕竟八师兄新官上任,太招摇总归不好,况且酒喝得尽兴,你来我往地,几个人都有些醉意了。
  颜朱说:“苏州城里没有我不熟的,我带青山去走走吧,师兄们放宽了心歇息便是。”
  于是单剩了我们俩。
  老百姓都爱热闹,何况是乞巧节,赶上天气又晴,苏州城这天晚上格外熙攘,更有许多女眷结伴游行,满眼的五彩缤纷,伴着环佩叮当,只是女人家都吵闹,又是推推搡搡的,路也走不清。
  颜朱个高,还能挺着胳膊护着我些,却也十分费劲:“先回去吧,明天人少了咱们再来逛。”
  我说:“不然往东走吧,出了葑门,肯定清净得多。”
  “这么远?!”颜朱脸垮了一下,“那边出去也就一个澹台湖,晚上没什么看头,非得去?哎好吧好吧。”
  其实我还是不认路,全凭颜朱带着,走到宝带桥上才有些模糊印象,再到澹台湖却更晕了,周遭果然十分冷清,只湖中央孤零零地飘着一盏羊皮小灯。
  我便沿着湖畔继续走,夜静风凉,不禁有些恍惚起来,颜朱在边上说了一句什么没听清,随口应了个好,还是自顾自朝前走。
  我想找那株古梅,记得当时是在一个角落的小园子里,可是越走越觉得眼生,再一回头,发现颜朱没跟上来。
  我忙喊:“颜朱!颜朱!”
  所幸那家伙隔着大老远应了一声:“看见你啦!站那儿别动我过去。”回声重重,他自己却没个影。
  好半天才见他过来了,暗夜里身姿颀长,走得十分悠闲。
  我小跑着过去:“你还自己散步呢!走去哪儿啦?”跑近了才看清那人宽袍广袖,装束俨然,怎么会是颜朱?
  可是那轮廓眉眼,疏淡神情……分明再熟悉不过。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别别的狂跳,脱口而出:“九哥!”欣喜若狂地伸手过去,却被他面无表情地避开。
  “秦暮?”后面还有个孱弱的美人,轻纱笼了半张面孔,摇着把小团扇跟上来,“不走么?”
  双手僵在半空,带着身上一件提花缎的衫子簌簌有声,抖得跟什么似的。
  原来他叫秦什么什么,他不是九哥。
  那人点点头,冷冷看我一眼,便由扇子美人挽了胳膊,一并离开了。
  我还在原地懵着,眼睁睁看那两人渐行渐远,忽然听见颜朱在后面咦了一声,然后噔噔噔跑上来,手里还举着两串蜜瓜,气喘吁吁地问:“那个,那个不是柳迟?”
  见鬼了,看样子不止我一个人眼花。
  我揉揉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应该不是吧。”
  颜朱奇怪:“天底下能有几个生成那样的?柳迟没亲兄弟吧。”
  我说:“是兄弟也不能姓秦呀。”
  然后我自己也顿住了。
  秦暮。
  这名字我在莫愁谷,还真听过几回。
  纸鹤
  十九、
  莫愁谷里姓秦的大概就那么一家。秦暮是秦叔梅的儿子,倒是听人提过。
  颜朱说:“这样算来该是世子了,但好像从来没露过面的,哦?”想了想,很勉强地粉饰太平,“大概老天同你开了个玩笑。”然后将一串蜜瓜递给我,“渴了吧?”
  玩笑!
  可知我两年前只当柳迟死了,傻不拉几地怎样过的?他那日分明说了以后要一起,开开心心的,古梅树上打了死结,叫我在客栈等着,他会带栗子回来,却一去不回,我在点晴楼巴巴地等着……
  这他妈一个玩笑,谁当得起?!简直浩浩荡荡一场噩梦。
  我顿时觉得自己被所有人给骗了,一下气血冲顶:“你们都以为我忘了!我记得清楚呢!”
  颜朱见状有点慌神:“陆青山你先别哭啊,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又是这句,回去再说。
  “到底怎么回事?”我简直怒火中烧,“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那人就跟柳迟长得像,谁说了他就是啊。”颜朱无奈,伸手过来够我,被我一把揪个趔趄:“你你你闭嘴!别动!”
  他便果然一动不动,仍旧别个着胳膊肘任我拽,却定定望着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没忘了他,可你仔细想想,那场火是多少人都看见了的,方才那人又不认得你,恐怕不是呢,别难过了好么?”
  心底塌了一块,还要一点一滴埋起来,躲着避着太窝囊,所以日子照样过。
  明明是那张脸,近在咫尺,却又形同陌路,问一句都来不及,他就携着另一个女子走了。
  “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说,“这算知道个屁!你再拣好听的说啊!就糊弄我傻子似的!”
  连珠炮似地吼完,浑身都没劲了,才发觉下巴颏儿痒痒的,借着肩膀蹭一下,原来蓄了一滩眼泪,滴滴答答淌个不歇。
  颜朱却当即黑了脸,甩了我手冷冷道:“对,就我说话好听,所以别人面上待我好,背后不待见,好啊!你们都有话直说,你们都是好人!可是有一点,陆青山,我从来没骗过你。”
  我头昏脑胀地,也着实愣了一下。
  “你呢?”他冷着脸继续道,“你每次遇事,有多少是先想到跟我说的?有多少事从来没跟我提过?我当你是……我从来当你是最要好的,你可是这样想的?”
  我被他这么一问,真答不上来了:“我……”
  他一言不发盯了我老半天,然后自顾自转身走了。
  想来颜朱很少跟我真生气,吵吵嚷嚷的还好,如今这样冷着,我却不好拿捏了,何况自己方才的确撒气过了头,因此也顾不上别的,这厢喊他不住,踉踉跄跄地跟上去。
  进了葑门,差不多是二更天,苏州城里却还人声鼎沸的。我俩一前一后,隔了老大一段,腿脚都走僵了,还是默默地走着挤着,各自琢磨各自心事。颜朱个高,还算显眼,有时一抬眼看不见他,加紧几步,那个脑袋又在前面晃了。
  走到门口,发现颜朱蹲在暗处等我,闻声站起来,居然还没事人似的数落一句:“真是能慢死。”
  我很诚恳地低头:“颜朱,对不起。”
  他也俯身歪过来,在我耳边不着边际地笑:“对不起管什么用?腿那么短,要不我给你抻一抻。”
  我错愕:“啊?”
  他趁机拍我脑袋一下,然后拍响门环:“开门啦开门啦。”
  变脸跟翻书似的。
  这天晚上我没睡好,隔壁不知是哪几个师兄还兴致高涨地闹着哥俩好,时不时拖动桌椅,摔一个杯子,搞得十分轰烈,直到凌晨方消停了。
  我却还在床上翻来覆去,想颜朱的事,惴惴不安,更多是琢磨在澹台湖遇见的那个人。
  秦暮还是柳迟?我不知道,我后悔自己当时呆子一样没拉住他,现在胡思乱想地,终究眼前空空。
  折腾大半宿也没摸着睡意,最后爬起来开了窗子静静坐着,看天边泛了鱼肚白,太白星渐渐黯了,自己暗暗作了个决定。
  我想陆尘若知道了一定得骂我。
  可是师父啊,我如今只想再看看,哪怕远远地瞧一眼呢,不管他们骗没骗我,都得自己去看看,哪怕就那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哪怕终究撇个干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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